郁辭舟在迷蒙中睜開眼,發(fā)覺自己到了廣陵大澤。
確切的說,他正站在江淺的清風閣中。
江淺那院中的一汪清池,就在郁辭舟的幾步之外,而江淺則背對著郁辭舟倚在池中,他那身白色羽毛幻化出的薄衫,被扔到了池邊。
“你來了。”江淺開口,聲音依舊如從前那般清亮好聽,只是尾音帶著一股郁辭舟從來沒聽到過的溫柔。那稍顯陌生的語調(diào),令郁辭舟眉目間幾不可見地閃過了一絲凌厲。
郁辭舟沒有應聲,慢慢走到池邊,而后居高臨下看著池中人的背影。
池中的江淺見他不做聲,輕笑了一聲,而后慢慢起來轉(zhuǎn)過身看著郁辭舟。
“過來。”江淺將自己的手遞給郁辭舟,修長的指尖上沾著水珠,水珠正一滴一滴從他指尖落下,不輕不重滴向池中,激起漣漪。
郁辭舟只看著他的眼睛,目光絲毫沒有在江淺身上停留,似乎連瞥一眼都不愿。
江淺面上閃過一次幾不可見的挫敗,但那細微的神情還是被郁辭舟捕捉到了。
“這個美夢,你不喜歡嗎?”江淺開口朝郁辭舟問道。
郁辭舟端詳著他,目光帶著幾分玩味,只是依舊不做聲。
江淺見狀幾步跨出清池,站在了郁辭舟面前。
郁辭舟目光從江淺那雙清亮的眸子一路向下,最后落在了江淺那雙微微泛著紅意的薄唇上。
江淺平日里總是一臉清冷,薄唇很少帶笑,總顯得疏離而刻薄。此刻他的唇角卻微微上翹,勾起一抹略帶魅/惑的弧度,讓人見了便忍不住生出想嘗一嘗的沖動。
可惜,郁辭舟依舊面不改色,神情沒有出現(xiàn)絲毫的變化。
“你喜歡的,對不對?”江淺說著湊近郁辭舟,而后抬起下巴湊到郁辭舟唇邊想去吻他,就在他們雙唇即將觸到的剎那,郁辭舟驟然抬手,抵在了江淺唇上。
江淺目光中出現(xiàn)一絲錯愕,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郁辭舟。
郁辭舟眼底閃過一絲嘲諷,道:“真可惜了他這么漂亮的一張臉。”
江淺目光一滯,怔怔看著郁辭舟,顯然沒有預料到郁辭舟為何會是這副態(tài)度。
“他不會這樣對我的。”郁辭舟冷淡地道:“而且你連他半分神韻都沒學到,當真叫人失望。”
江淺面色徹底變了,怒目瞪著郁辭舟問道:“為什么你會不受影響?”
“托你那個老朋友的福。”郁辭舟冷聲道:“我有幸沾染過魅毒,所以你這些小伎倆,對我沒作用。當然,最重要的是……”
郁辭舟挑了挑眉,挖苦道:“你學藝不精,模仿得太拙劣。若是江護法見到你以這副媚.態(tài)學他,定然要被你氣個半死。”
江淺在這種事情上向來挑剔又驕傲,雖自詡居上者,卻從不愿主動朝誰示好,也正是如此他才會孤身這么多年都沒找到伴侶。可方才這個“江淺”,媚.態(tài)盡顯也就罷了,竟對郁辭舟露出那種溫柔含.情的笑意,簡直離譜。
若他朝郁辭舟罵幾句難聽的話,郁辭舟或許還要夸他學得神似。
偏偏他是如此做派,郁辭舟當真多看一眼都覺得難受……
郁辭舟話音剛落,眸色驟然一凜,抬手在江淺……或者說是面前這東西面上一抓,對方那張江淺的臉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滿是戾氣的男子面孔。
“頂著他的臉同我說話,你也配?”郁辭舟冷聲道。
對方見狀放棄了掩飾,現(xiàn)出本來面目,竟是一只血妖。
血妖尖嘯一聲,周身驟然騰起紅色血霧,那血霧越來越濃幾乎將郁辭舟包在了其中。
郁辭舟輕笑一聲,開口道:“要見你一面可不容易,竟然是這么個玩意!”
他說著便要馭起妖氣抵擋對方,然而就在這時,郁辭舟卻覺察到了江淺的靠近。
電光火石之間,郁辭舟略一猶豫,便放棄了釋放妖氣。
而那血妖趁機伸出利爪,一爪抓向了郁辭舟心口,竟直接刺破他的胸膛,捏住了他的心臟,只要他稍一用力,郁辭舟那顆心臟便會被他捏碎。
雖說妖活著靠得是妖丹,可若是心臟被毀,對于任何一只妖來說都將是重創(chuàng)。
然而郁辭舟猶疑了一瞬,終究是放棄了馭起妖氣抵抗……
只見血妖眸光滿是戾氣,但他并未直接捏碎郁辭舟的心臟,而是透過那只捏著心臟的血手,正從郁辭舟身上汲取郁辭舟的妖血。郁辭舟的血透過血妖的手不斷滲進血妖的身體里,郁辭舟一張臉迅速變得蒼白無比。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一道白光襲來,白色雀羽幻化的羽刃唰得落下,竟直接將血妖那只手連帶著小臂斬了下來。血妖手臂被斬斷,血噴了一地,周圍頓時血霧彌漫。
血妖受創(chuàng),不敢再戀戰(zhàn),倉惶遁走。
江淺正欲去追,余光卻瞥見了奄奄一息的郁辭舟,腳步不由頓住了。
郁辭舟還站在清池邊上,胸膛中扎著那只血手,一張臉白得近乎沒有血色,身體搖搖欲墜。
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剎那,江淺身后忽然幻化出潔白雙翼,快速飛到郁辭舟身邊將他扶住了。
江淺扶著郁辭舟跪坐在地,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一手握住那只斷了的血手,卻猶豫著沒有將血手抽.出來,生怕這會令郁辭舟的傷勢加重。
郁辭舟強忍著痛意,將腦袋靠在了江淺肩上。
江淺沒有推開他,只單膝跪在他面前,眉頭緊緊擰著。
“我又耽誤了你去追妖。”郁辭舟笑著,聲音卻極小,“白天的時候我說拖你后腿,可不是開玩笑,眼下你該……信了吧?”上一次是在巷子里阻了江淺去追狼妖,這一次則是阻了江淺去追血妖。
其實每一次,郁辭舟都沒有把握能讓江淺為自己留下來。
他知道江淺恨他,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他若是死在江淺面前,江淺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不知道為什么,江淺卻一次又一次選擇了留下。
郁辭舟不知道江淺心里怎么想的,只是覺得心里有些難受。他分不清這感覺是因為江淺,還是因為心臟被血妖那手傷得太重了,疼得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阿淺……”郁辭舟意識幾乎有些渙散,只伏在江淺肩膀上,低聲喚著江淺的小名,像是在夢囈一般。
江淺聽到這稱呼眼眶短暫地紅了一瞬,而后抬手按在郁辭舟胸口,想要用妖力幫他療傷。然而下一刻,原本意識已經(jīng)有些渙散地郁辭舟,卻抬手一把握住了江淺的手。
郁辭舟手涼得幾乎沒有溫度,但握著江淺的力道卻并不小。
他低聲道:“別浪費你的妖氣……傷得太重了……”
江淺聞言一怔,從郁辭舟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依舊想替郁辭舟療傷。
郁辭舟只得又抓住他,但因為沒有力氣,捉了兩次才勉強握住江淺,低聲道:“別怕,我死不了……歇會兒就行了……”
郁辭舟說罷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一歪,朝著旁邊倒去。
江淺一把將他攬在懷里,目光中帶著一絲煩躁,緩了半晌才稍稍恢復平靜。
他想殺了郁辭舟,想讓郁辭舟不得好死。
可他不能容許郁辭舟死在別人手里……
這混蛋就算是死,也必須是由他親自動手!
江淺不斷用這念頭來說服自己,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何要救郁辭舟的性命。
周圍的幻境漸漸散了,顯出了這屋子本來的模樣。
江淺這才發(fā)覺,他們進入的并非夢境,而是一種用妖法化出來的幻境。
“這就是血妖嗎?”小八哥撲騰著翅膀落在一旁的桌子上,驚魂未定地道:“這妖也太邪門了,我只聽說過,還是第一次見。不過血妖為什么會懂得這造夢之法?”
江淺將昏迷的郁辭舟放到榻上,開口道:“不是夢境。”
“幻境,對,是幻境。”小八哥說著又撲騰翅膀落在了榻上,翹著腦袋朝郁辭舟看了一眼,道:“妖使大人這下要不妙了,血妖不但吸了他的血,還將他的心臟傷著了……”
江淺眉頭擰著,抬眼看了小八哥一瞬道:“能不能安靜一點?”
小八哥聞言忙閉了嘴,稍稍往后退了幾步,只安靜盯著江淺。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每逢遇到妖使大人受傷,他家江護法的脾氣就會變得格外煩躁。
上一次郁辭舟受傷時,江淺脾氣就很大,這一次則比上一次看起來更不好惹!
江淺小心翼翼將郁辭舟胸口的衣服撕開,便見郁辭舟心口的位置扎著那只血妖的手,傷口周圍已經(jīng)被郁辭舟的血浸濕了,看著十分觸目。
妖族天生擁有自愈的能力,但這會兒郁辭舟身上沒有釋放任何妖氣,所以那處傷口一直沒有愈合。也幸虧郁辭舟收斂了妖氣,否則這會兒血手尚未從他心口取出來,愈合的傷口說不定會將那血手直接給包起來。”妖使大人身/材倒是不錯哈。“小八哥忍不住開口,想緩解一下氣氛。
江淺抬眼瞥了他一瞬,目光中帶著幾分冷意,小八哥忙又閉了嘴。
郁辭舟的身形確實很漂亮,他原身是獵豹,在獸族中便屬于外形極好看的那類,化成人形之后更是凸顯了他身形上的優(yōu)點,腰細腿長,渾身上下一絲多余的肉都沒有,哪哪兒看著都順眼。
和禽族稍顯纖瘦的身形相比,獸族的身形本就更英武一些。
郁辭舟身形又不像別的獸族那么夸張,屬于那種恰到好處的勁瘦,看著很養(yǎng)眼。
可惜,江淺這會兒并沒有心思研究郁辭舟的身形。
他目光落在郁辭舟心口的血手上,神情顯得有些煩躁。
“為什么他身上的妖氣,收斂地這么干凈?”江淺手指在郁辭舟身上搭著,感受不到任何妖力的波動。這太不正常了,江淺總覺得哪里不對。
小八哥卻是知道緣由的,見狀生怕江淺想多了,忙道:“都昏迷了,肯定不是故意斂著妖氣,是不是受了重傷,或者中了什么毒之類的?”
江淺聞言沉默了片刻,顯然也沒有頭緒。方才在幻境中依著他所見,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郁辭舟都沒有釋放妖氣抵抗,那架勢就像是真的沒了妖氣一般。
依著方才那情形,除非郁辭舟斷定了江淺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出手救他,否則不可能絲毫的抵抗都不做。這血妖又不算多厲害的妖,妖階比郁辭舟和江淺都低,真要動起手來,血妖肯定討不到好處。
郁辭舟沒有抵抗,只有三個原因:
要么算準了江淺會出手,要么做好了死的準備,要么就是他的妖力當真出了問題。
江淺看著郁辭舟半晌,在心中略思忖了一下這三種可能,一時之間竟毫無頭緒。他一直都不了解郁辭舟,許多年之前,在他們尚是少年的時候,江淺就總也摸不透郁辭舟的心思。
他一直覺得郁辭舟很聰明,心思比他認識的所有妖都要深沉。但他那個時候即便猜不透郁辭舟的心思,也并不覺得難受,只因他知道郁辭舟永遠不會算計自己。
可是……
江淺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凜,閃過了一絲戾氣。
或許這一生,他都不可能弄懂郁辭舟的心思了。
江淺一邊覺得氣悶,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分頹然……
“這還能救嗎?血都快流干了。”小八哥開口道。
江淺深吸了口氣,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
能救當然是能救的,只要將血手取出來,再用妖氣幫郁辭舟止血便可。
但郁辭舟如今身上沒有妖氣,沒法自己恢復傷口,這么下去也很棘手。
念及此,江淺開口道:“回平安巷。”
小八哥聞言當即反應了過來,平安巷里有靈樹,可以幫助郁辭舟恢復。
江淺做了決定,當即抱起郁辭舟,背后幻化出潔白的雙翼,振翅而起。
小八哥撲騰著翅膀跟在他身后,速度卻遠遠及不上江淺,忍不住叫了兩聲。
江淺放慢了速度,小八哥忙撲騰翅膀跟上去,落在了江淺肩膀上。
祠堂外頭,狀元郎正與大理寺的人聊天,偶然抬頭在天空瞥見了一抹白影。那白影懷里似乎還抱著個黑影,但速度太快,他看不太清。
“恩妖……”狀元郎仰頭看著天,喃喃道。
“什么東西?”大理寺的人開口問道。
狀元郎收回了視線,笑道:“沒什么。”
他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白影早已沒了蹤跡,只剩漆黑一片的夜空。
平安巷,郁辭舟的住處。
江淺抱著郁辭舟優(yōu)雅落下,將昏迷的郁辭舟放在了靈樹之下。
小白兔好奇地圍過來,在郁辭舟附近轉(zhuǎn)悠,小八哥怕小白兔礙事惹了江淺不痛快,便化成人形將小白兔抱在懷里,蹲在一邊老老實實不做聲。
江淺催動妖力,靈樹被他影響,靈氣驟然起了波動。
只見靈樹溢出的靈氣慢慢匯聚成一縷,在江淺的催動下,緩緩繞著郁辭舟盤旋,而后慢慢滲入了郁辭舟的身體。
江淺一手按在郁辭舟的胸口,另一手握住郁辭舟心口扎著的那只血手,手上慢慢釋放妖力,將那血手從郁辭舟心口抽.了出來。
在血手被抽.出來的瞬間,郁辭舟疼得驟然轉(zhuǎn)醒,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江淺一手按在他心口上,慢慢催動妖力,任自己的妖力與靈樹的靈力匯聚到一起,緩緩注入了郁辭舟的傷口中。
郁辭舟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著江淺,江淺眸光依舊帶著慣有的疏離,仿佛自己在做的事情并非是救郁辭舟性命,而是在將他的心剖出來一般。
“阿淺……”郁辭舟喃喃開口,像是在夢囈,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江淺略微側(cè)頭看向郁辭舟,沒有給他任何回應,但按在郁辭舟心口的手,依舊源源不斷朝郁辭舟體內(nèi)輸送著妖氣。
郁辭舟艱難地抬起手,放到了江淺另一只沾著血的手上。
江淺一怔,下意識張開手掌,便覺掌心落入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靈石。
“我把血妖放跑了。”郁辭舟開口道:“不過他肯定沒想到,我在自己身上也做了標記。”
江淺一怔,看向那枚靈石,便見靈石里頭有一股血紅色的妖氣正躁動不安。
郁辭舟竟是用同樣的方法,又標記了血妖的下落。
“你……”江淺抬眼看他,問道:“你早就知道血妖今晚要朝你動手?”
郁辭舟淡淡一笑,艱難開口道:“我是不是很聰明……”
他原本想笑一笑,但一笑便扯動了傷口,疼得他差點昏過去。
江淺聞言驟然將手上妖力一收,怒道:“你早知血妖會襲擊你,卻不知會我,將我當成傻子嗎?”好在郁辭舟傷口已經(jīng)恢復了大半,江淺收了妖力他也不至于有危險。
江淺看著郁辭舟,突然想到了自己此前的那番推斷。
郁辭舟明知道今晚血妖會襲擊他,卻還是選擇了以身涉險。
若江淺今晚沒有及時趕到,以郁辭舟受了重創(chuàng)的身體,當真能斗過血妖嗎?
“你不想活了?”江淺冷聲問道。
郁辭舟看著江淺,目光中帶著一絲落寞,開口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江淺一怔,眼眶登時有些發(fā)紅。
郁辭舟看著他,開口道:“我不想死在你的手里,我怕你會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檸檬雪寶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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