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寧當然理解。
所謂那條神秘的短信。
所謂“向這個世界的聽眾,重現你記憶中的音樂”。
一件必然會做的事情,不論是“穿越”之初的險境,還是后續依然無比急迫的、各種需迅速提升地位和實力的局面,都是必然要做的事情。
范寧的藝術人格已和‘舊日’共生,這一點,和斯克里亞賓的‘格’來自最初第0史的性質,略有類似。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范寧的共生又不徹底,如果徹底,F先生倒是不一定能在“舊日”的主導權上爭過范寧。
不徹底,也是范寧后續在一系列猜測之下逐步作出的選擇,就如自己被卷入的父親一樣,同樣是在刀尖上小心翼翼地跳舞。
合作、欺瞞、試探。
“你其實是早有懷疑的,呵呵,我知道,有想法的人都這樣。”F先生說著一口流利但口音奇怪的中文。
“你看,一方面你盡可能利用了‘再現音樂’來壯大靈性,但另一方面,又放棄了以其作為替代密鑰來極速穿門攀升的機會嗯,也算是一種取舍吧!第0史‘格’的集合體具備不可知的力量,以賽巴斯蒂安為代表的異端們邀你共事,呵,動機不純。”
“我則坦誠作出安排,基于你之前自己已作出的選擇的安排——‘舊日’的控制權歸于先驅,宏圖的畫卷中則有你這個共生者的一部分。”
于是又是另一種愚蠢的可能性.范寧似乎只是無謂地笑笑,更以一種“消極的專注”對待起他的這最后一段音樂。
之前可能沒有人能料到,曾經教會和學派發起的“調性瓦解計劃”,以及特巡廳在第40屆豐收藝術節造就的那批現代流派“新月”,反而構成了預言“日落月升”實現的關鍵一環。
偏偏,在浪漫主義已經走向晚期的時代與趨勢下,這種“現代流派萌芽和興起”的規律,又是歷史進程般的無解陽謀。
別看這位危險分子說得客氣。
幸好“范寧、舍勒和拉瓦錫”再現的作品里,現代都只占了一部分,而且范寧除了再現,自己創作的一系列交響曲才是藝術人格的基石。否則剛才范寧的“格”可能也會跟著飄上去,成為“午之月”的養料!
不過,對方此前的評論是不錯的。
范寧寫在終章總譜里的,的確就是這兩次錘擊。
479小節的這第二次錘擊,將這個龐大的終章帶去了第五展開部,也是展開部的最后一部分。
這是一段“動力在持續丟失”的音樂。
手勢舞動之下,一切奮進的洪流好像依然在朝著那個預設的勝利國度前進,但某些作為“源動力”的特質,找不到了。
就像已松開油門的高速車輛,像剛服下慢性毒藥的自殺者,像根部已被破壞的參天大樹。
再現部。
黑暗進行曲,三度切割動機,承載全部理想的“烏托邦式”旋律。
范寧平靜地引導它們復述,該弱則弱,該強則強,一種“形式主義”的外殼在滋生蔓延,牢牢地束縛住了這方天地。
在奏鳴曲式中,再現部本來的功能,是為實現調性的統一與素材的升華,但這里的它們,出現的原因僅僅是因為這里到了再現部,僅此而已。
包括再一次出現的“幻境段落”。
空靈而沁人心脾的牛鈴聲,如絲帶般輕撫的弦樂背景,長音四度的召喚回眸.不過沒有什么關于秋千的旖旎夢境。
段落就只是段落,音樂素材需要有再現。
尾聲,在晦暗如夜幕的低音持續中,節拍被拖長拖平,成為瀕死之人最后的心跳曲線。
“.這世界上或許是不存在什么天國的,愿你命運中的的自由能戰勝必然,愿你能真正見到塵世中的輝光。”
手腕徐徐揮舞節拍的范寧閉上雙目,耳旁似乎回響著范辰巽,或文森特,在某一最后時刻的電話里面的寄語。
眼前的黑暗之中,他看到有透明發光的線條在流竄、游走、生長,許許多多,千頭萬緒,有的豐盈,有的枯萎,彼此盤繞交織如發辮。
他感到時空與時空正在接近,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世界都絕無這樣的視角,只有“正午”,才是完全意義上交匯重合的那一瞬。
站于小徑分岔的路口,死寂或熱烈的可能性皆有,道路編織交匯的邏輯之復雜,絕對超出了凡俗生物所能理解的范疇。
但誠如預感所料,主要的那么幾縷可能性的分支,皆愚蠢而乖蹇,一如世界污穢不堪的表里如一。
復現“祛魅派”極力推崇的儀式,成為下一個受詛咒者;成為所謂“原教旨派”的圣靈之代言人,代替塵世里渴盼的民眾做決定,再一次意義不明地重置世界;接受蛇與蛇的使徒關于“日落月升”的另一種異質的宏圖
其一,或者數種。
這么比較起來,再另一種,特巡廳的精英主義路線和絕對管控計劃,倒成了勉強“還是在這個世界里作考慮”的了?
“偉大,無需多言。”F先生為自己點上一支細長的香煙,一邊欣賞并恭候著作品的終末時刻,一邊扶穩禮帽仰看天空,“還有上面的這位閣下,姑且也算是一種勝利吧。”
“清點人數,對照條款,事后算賬。”波格萊里奇近乎純粹真知構成的聲音淡漠飄下,“下面發生的事情,或各個分支時空下的歷史,我都看到了。”
鋒利的青色光幕頃刻間籠罩了高塔的外延。
被籠罩者想看清或領會其上的質地,但赫然發現其中似乎流淌著《特巡廳管控條例》或《討論組議事規程》之類的具象字段!
“是,領袖。”精神已繃緊多時的一眾手下,此刻精神為之一振。
“領袖.天上這些東西,還有,那輪月亮”也有人謹小慎微地請示提醒。
“遇見什么問題,就解決掉什么問題,存在某種違逆,就鎮壓這種違逆。”另一種關于“燼”之真知的神諭從天而降。
力量與危險穿插交織,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層層刀片。
身邊總有一處存在無限力量的細節,來擒住被管控者的念頭或想象,無論它是一盆炭火,一道裂縫,一柄新的開罐頭叉子,或者只是自身頸旁的衣領,都能在其想象中以猙獰的形態燃燒彰顯,而成為其生死以之的目的。
“噠噠噠”腳步聲中,朱利安·科賽利的雙臂被一左一右架起。
F先生的雙臂也被一左一右架起。
包括少許隨行登上高塔的靈隱戒律會牧師、神圣驕陽教會神父、博洛尼亞學派會員.包括高塔之外的高塔、殘影之外的殘影中的其他可疑之人,也被勒令抱頭、列隊。
架起他們的不過是調查員,至多是邃曉者。
但似乎連科賽利這樣的執序者都未展現出反抗之舉。
“也算是一種勝利吧。”被架起的F先生在微笑,他的禮帽和西服有些凌亂,緩緩吐出香煙的最后一道白霧,“畢竟作為走在‘先驅之路’上的自創密鑰者,若是非想列席居屋不可,至少不會如其余質源神下場那般愚蠢,范寧大師日后要有興趣,也可上去看看。”
“‘穹頂之門’本來無法開啟、不應開啟,但今天再度開啟了。若穿門順利,今后我們或可將波格萊里奇閣下直接稱為‘廳長’;若處在全盛的管控體制之下,他給予的教導,諒必會讓‘蛇’與‘月亮’也聆聽一二。”
“但勝利之所以是‘小勝’,關鍵還是在于,思路錯了,‘道途’偏了。”
F先生微笑道。
冷漠而嚴峻的目光當即從高空射下,與F先生帽檐下方的區域撞在一起,但后者的笑容逐漸更加高深莫測起來。
“嗯?”
控制尾聲這段不長之篇幅的范寧,目光也隱隱變得嚴峻,當然,音樂本身即沉悶嚴峻,近乎讓人窒息。
“自‘X坐標’處開始蔓延的‘天國’,被我們的‘廳長’閣下視為他所推崇之秩序的大敵,所以,祂想登上去看看。”
“不論是哪位隱秘的見證之主也好,抑或‘蠕蟲’也好,用刀子解決掉‘天國’源頭的麻煩后,剩余的‘異端’或‘陰謀’之為,無非是再費些時間清算流毒——用‘抗逆儀式’打開穹頂后的‘廳長’是近乎無敵的,世上沒有哪一存在,能正面抗住祂的‘破局之力’。”
“但我若告訴閣下,這‘X坐標’上方其實是‘聚點’的尸體,閣下又準備做何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