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就是我爸爸的上司對嗎？”
音樂廳后臺的排練室傳出奶聲奶氣的聲音，一位披著棕色卷發(fā)，年紀(jì)約莫四五歲，臉頰胖都都的小女孩右手持著琴弓，頸上正架著一把1/4尺寸的小提琴。
盡管是兒童琴，但尺寸規(guī)格對她來說還是大了一點，和她身高的反差讓眼前場景顯得頗為有趣。
她未拉動弓弦，而是用好奇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少女。
一襲白色晚禮服的希蘭蹲在這位小不點跟前，摸了摸她的頭后柔柔笑道：“我不是指揮，你應(yīng)該去問門口那位大哥哥。”
小女孩順著希蘭指的方向往排練室門外望去。
此時臨近上臺，排練室中待著的樂手有人在三三兩兩聊天，有人在來回緊張踱步，有人在分頭練習(xí)片段，音樂聲略有嘈雜。
另一部分同學(xué)們回到了各演員休息室做最后的休整，大家都在等待集合的信號響起。
“所以，治病的非凡藥劑是奧爾佳夫人找后門關(guān)系從特巡廳內(nèi)部開到的”身穿黑色燕尾服，懷抱厚樂譜本的范寧倚墻而立。
他的面前站著助理指揮卡普侖，還有一位年紀(jì)三十左右，氣質(zhì)裝容得體，同時帶著溫婉和憂愁的女性。
她回應(yīng)道：“嗯，層層牽線搭橋花了300磅，有個儀式花了200磅，此外按服藥用量算的話，每個月額外約需50磅，在家庭年度開銷中算是占比較大的支出，但尚處在可承受范圍，至少官方這種神秘藥劑的確有效，無論是在提高生活質(zhì)量上，還是延續(xù)生存時長上.”
卡普侖自嘲聳肩，接過話茬：“.不然的話去年活不過三個月，現(xiàn)在來看，或許它真的能給我兩年時間。”
這是范寧第一次見到卡普侖全家——提歐來恩典型的殷實中產(chǎn)家庭——其妻子奧爾佳同樣來自圣塔蘭堡的金融界，兩人在帝都擁有屬于自己的房產(chǎn)、小庭院和私人馬車，他們婚后育有快滿五歲的女兒小艾琳，在去年白血病的變故到來前，有想過再要第二個孩子。
絕大多數(shù)人到來的或即將面臨的死亡，都是無言以對的，惡作劇式的，沒有額外緣由或額外意義的，兩世的范寧都確信這一點，且同樣包括那些他接觸過的具備高貴藝術(shù)人格的人。
官方非凡組織的秘儀及治療手段是最優(yōu)解，且已被實證有效，哪怕自己得上了不治之癥，當(dāng)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有知者所擅長的“隱知”及“靈感”或能制造藥效更好的非凡之物，但從來就不能讓人的身體直接免于病患之虞，除非是那極少數(shù)已得到本質(zhì)改變的人。
“盡管前天就已得知，但還是感到十分遺憾，你或許該多休息休息。”范寧看著眼前因演出在即，情緒興奮高漲的卡普侖，不由嘆息一聲。
“兩位指揮先生，這個片段的氣息，最后到底是調(diào)整為以1個小節(jié)為單元還是2個小節(jié)？抱歉，我又混淆了。”一位吹單黃管的男生湊了上來，在范寧眼神示意下，卡普侖接過他手中的分譜。
…
“2個小節(jié)，我早上向整個木管組解釋了原因”卡普侖回答完后，又不厭其煩地開始了耐心解釋，并輔以揮手哼唱示意。
“他昨天幾乎整夜沒睡”奧爾佳望了自己丈夫一眼，再看向門里邊的小女兒，“前半夜不停地告訴我們，他新任職的交響樂團有幾首作品馬上要上演了，在帝國最好的音樂廳之一，到時候我們會和兩千多名聽眾一起聽到，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的排練過程中有他的參與，他初步克服了畏懼，在排練場合帶領(lǐng)同學(xué)們打磨了很多細(xì)節(jié)，這說明他之前學(xué)的東西有用.等我們都睡了，他又開始在總譜上勾出一些明天準(zhǔn)備檢查或強調(diào)的片段.”
“我理解并支持卡普侖的事業(yè)，以前或現(xiàn)在。”她緩緩說道，“其實不管從何種意義上說，過去的一年都是他最不幸的一年，可卻又是他過得最純粹最滿足的一年.”
走道上響起單黃管和長笛此起彼伏的二重旋律。
范寧沉默著看了一陣口中哼唱著旋律，并用飽滿的手勢為兩位同學(xué)做演奏提示的卡普侖，低聲開口道：“這次演出回去后，我讓他跟我學(xué)一段時間指揮。”
“你不是指揮？那你是什么？”門里邊，卡普侖的女兒艾琳繼續(xù)好奇問向蹲在自己前面的少女。
希蘭笑著指了指她架在頸上的小提琴：“我跟你一樣呀。”
“我知道！”小女孩繼續(xù)奶聲奶氣道，“海報上寫有希蘭姐姐的名字！可為什么，拉小提琴就會讓樂隊所有人也都聽你的？它練好后可以當(dāng)指揮用嗎？”
希蘭耐心地用簡單的語言告訴她：“在很早以前的時候，樂隊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個人，就是樂隊的指揮，后來我們寫的曲子越來越難了，就有了專門的指揮了，但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個人，還是第二重要的位置，他需要帶領(lǐng)樂隊一起合作。”
艾琳在思考中眼珠滴熘熘轉(zhuǎn)了幾圈：“那姐姐你看，我現(xiàn)在有希望在樂隊里排第二名嗎？”
她拉動弓弦，奏響了那把明明只有1/4尺寸，卻感覺比她整個人還大一號的小提琴。
這是邁耶爾大師早年創(chuàng)作的一首耳熟能詳?shù)膸炖侍匚枨錆M童真又詼諧的旋律被這個小不點女孩拉出，頓弓、跳弓、換把、揉弦、跨三根弦或四根弦的和弦，一系列要素展現(xiàn)得有模有樣，附近十來位同學(xué)頗覺有趣地湊了過來。
不知是因為圍觀的人太多，還是接下來這段速度有點快，把位有點高，艾琳按弦和運弓的雙手一時間錯位，出來了幾個有點滑稽的音。
她仍然特別自信地往下繼續(xù)，但由于一時失誤又有些忘譜，試探性地拉出幾個音，感覺好像都不對，烏熘熘的眼珠轉(zhuǎn)動著做思考狀。
看著這個披著一頭棕發(fā)的小不點認(rèn)真的樣子，同學(xué)們微微笑了起來，不是嘲笑，而是覺得有趣且?guī)е膭睢?
…
“來，你跟著姐姐一起，sol——用D弦三把位的1指。”希蘭也站起身，從旁邊拿起自己的琴，刻意稍稍放慢速度，從她斷掉的地方開始。
一束如陽光般明朗純凈的旋律飄蕩在排練廳，回想起來的艾琳趕緊跟上。
下一刻，富有彈性的大提琴三拍子撥弦聲響起，在演奏席上休息的羅尹笑盈盈地看著小女孩，琴弓放在一邊，用手指撥響了自己的琴。
緊接著，兩位中提琴同學(xué)奏響了帶附點的伴奏音型，先前提問的單黃管手和長笛手也吹出對比的旋律片段，最后是大管和圓號加入的和弦支撐，以及長號戲謔的裝飾音。
范寧和卡普侖夫婦不知什么時候已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眼前這一幕出神。
聽著大家和艾琳合力奏響的“小樂隊版”庫朗特舞曲，范寧突然覺得自己重溫了某種最初對音樂的感動，他心底的陰霾被溫暖一寸一寸地驅(qū)散了，至少是暫時地回歸了演出前應(yīng)有的狀態(tài)。
“真好。”范寧喃喃出聲，像普通聽眾一樣合著節(jié)奏輕輕拍起手來。
舞曲結(jié)束，小女孩脖頸仍然夾著琴，臉上卻露出了“哇塞”的表情，雙手連帶著弓子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鐺——鐺——鐺——”
第二次鐘聲敲響，離演出還剩五分鐘，同學(xué)們開始排隊集合。
“走，寶貝，我們?nèi)ヂ犙莩隽恕！币褕A滿完成自己助理任務(wù)的卡普侖哈哈一笑，走過去將艾琳抱了起來，“快把你的琴遞給媽媽，讓她幫你保管。”
小女孩一直被舉到半空時，都仍舊抓著琴和弓，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直到樂器被奧爾佳收走，才出聲問道：“剛剛是我?guī)ьI(lǐng)的嗎？”
卡普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繼續(xù)笑道：“是的小寶貝，等你長大了就可以看到你當(dāng)樂隊首席了，現(xiàn)在我們先去聽希蘭姐姐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
“在哪里可以聽到？”
“你看，那里有個小門，我們悄悄繞到一樓聽眾區(qū)，你要記住在別人演奏時不能說話。”奧爾佳向女兒比了個“噓”的手勢。
另外一邊，通向舞臺的演出通道已打開一道門縫，同學(xué)們站立等候的陣列中，有一位“重量級”的大號手身體在發(fā)抖：“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次分外緊張”
旁邊拎圓號的男生聲音也有些軟：“我也是，可是你去年不是已上過場了？你緊張什么？”
“.去年我們沒收聽眾這么多錢啊。”大號手抹了把汗。
“收這么多錢，難道不應(yīng)該想想就興奮嗎？”抱著女兒路過的卡普侖開了一句玩笑，伴隨著小女孩一聲奶聲奶氣的“加油”，人群中終于傳出放松的笑聲。
交響大廳金碧輝煌，唱片公司的現(xiàn)場錄音設(shè)備早已就位。
裝容正式的樂手們從側(cè)方逐一走入舞臺，站到各自的位置處，座無虛席的聽眾席上，開始傳來歡迎的掌聲。
…
等大家各就各位后，接下來持琴的希蘭款款走上舞臺，她身著一身純白色的晚禮服，褐色長發(fā)松松地挽起，細(xì)膩光滑的小肩膀在燈光下瑩然而皎潔，向聽眾盈盈行禮的眼里帶著純凈的笑意。
聽眾們用更加熱烈激昂的掌聲，表達著對這位樂團首席美好的初印象。
“這就是海報和曲目單上的那位小提琴家嗎？”
“她看起來好年輕啊！”
“她真的好好看，希蘭·科納爾.以后的演出我追定了，雖然不知道技藝如何，但確信她只要拿著琴就很賞心悅目。”
“我想我找到作曲家將那首協(xié)奏曲題獻給她的理由了。“
盡管臺下無人發(fā)出掌聲之外的聲音，但大家已經(jīng)因希蘭的出場而內(nèi)心激烈翻騰了起來。
希蘭站在指揮臺邊上，帶領(lǐng)大家完成了音準(zhǔn)校對，隨后站立回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鐘聲行進到八點整，身穿黑色燕尾服，懷抱樂譜本的范寧入場，由于之前希蘭的形象過于惹人喜愛，這一次指揮收獲的掌聲堪堪齊平。
范寧的步伐稍快，帶著年輕人的活力向各方聽眾抬手致意，樂手們目光跟隨著他而移動，希蘭也朝他而笑。
范寧上前同希蘭握手，以表達對整個樂團的尊重。
隨后他登上指揮臺，放穩(wěn)樂譜，在翻頁的同時大家齊刷刷坐下，零散的幾聲聽眾咳嗽聲傳出后，交響大廳內(nèi)逐漸也變得鴉雀無聲。
指揮棒提起，范寧的眼神在各聲部間掃視，待大家將呼吸狀態(tài)調(diào)整到一致后，輕輕起拍。
一支如歌的行板在三拍子的中速律動下徐徐奏出，正是斯韋林克交響詩《來畢奇的夏夜》。
范寧不急不緒地做著引導(dǎo)和提示，呈示部充盈著夢幻般的木管音響，以及動人而悠長的弦樂旋律，一切似蕩漾著絲絲甜意的夏夜街景。而象征暴風(fēng)雨的中段則被處理得干凈利落，弦樂不安的震音，定音鼓滾奏的片段，銅管嘶吼般的短促和弦…一波又一波的音浪響徹大廳，讓聽眾仿佛被置于驚濤駭浪中的一片孤帆。
“50年了”80多歲高齡的斯韋林克大師就在臺下，聽著這部自己年輕時代的交響詩被奏響，一時間五味雜陳。
“這支學(xué)生樂團在范寧指揮手中發(fā)揮出了遠(yuǎn)超天花被的水平，盡管和一流職業(yè)樂團比仍有差距，但我確信這會是我最喜歡的版本之一，它的演繹需要少年感。”
一首十多分鐘的開場曲把樂手和聽眾的狀態(tài)都調(diào)動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一小提琴的陣列做了微調(diào)，樂手們往前挪了一位，切換到獨奏家身份的希蘭則起身站到了范寧側(cè)邊。
“一次是個性張揚的浪漫主義前衛(wèi)作品《第一交響曲》，一次則是中古遺風(fēng)的宏偉鍵盤作品，如果這次學(xué)院派風(fēng)格的管弦樂新作他依然能完美呈現(xiàn)，那將他的‘格’判定為‘鍛?yīng){’再無任何爭議。”席林斯大師同樣凝望著舞臺。
范寧向希蘭遞去一個帶笑意的眼神，在這位小提琴獨奏家示意已準(zhǔn)備好后，他微微低頭，右手上下打出兩個預(yù)備拍。
聽眾們屏息以待，那首僅聽到電臺開頭，讓人日思夜想的《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終于可以聽到完整的現(xiàn)場了。
它的開頭并不靠氣勢磅礴或冗長的序奏來宣示偉大，而是似夢幻的詩歌般娓娓道來。
僅僅是兩個小節(jié)，弦樂組朦朧的半分解和弦，以及下方海浪般深沉的低音撥奏，瞬間就將聽眾帶入幸福與感傷并存的氛圍。
在此背景下，希蘭的手指揉動E弦，運弓奏出一支典雅憂愁的旋律。
“這條高貴的主題終于來了…”
如電流般發(fā)麻的感覺，再度從兩千多名聽眾的皮膚上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