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當(dāng)面,上呈了國子監(jiān)大學(xué)士的題目方案。
皇帝平和的看著。
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
“這個題目,是眾位大學(xué)士推崇的嗎?”皇帝詢問。
“是兒臣在諸多題目中擇取后,與各位大學(xué)士商榷,覺得此題,能激起大虞士子的愛國情懷,于天下讀書人,也是一種砥礪?!睍x王回答道。
“大虞丟了塊山河,所以詠嘆山河?!被实埸c了點頭,“你干得不錯?!?
“謝父皇夸獎,兒臣德薄功微,全仗各大學(xué)士的指教?!睍x王謙虛道。
同時,那稍有緊張的心也安定了一些。
是父親沒看出來,還是自己和各位大學(xué)士做的夠自然?
不可能是前者,后者也沒道理。
“詠嘆河川不錯,限定為赤水河,有些狹隘了,各位學(xué)子來自的地方,必然都有一條哺育他的大河。況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見過赤水河,這對沒見過赤水的學(xué)子,不太公平?!被实鄯治龊蟮溃澳蔷桶凑仗岚钢唬惨源笥莸暮訛橹迹褪强垲}?!?
大學(xué)士給了兩個方案,詠赤水河,或者所有河。
皇帝擇取了后面一條。
原本只考赤水,對于宋時安還有點‘偏袒’,畢竟他剛從那邊回來。
當(dāng)然,大學(xué)士們都做過背調(diào),孫謙早就去過赤水河,并且還留有詩篇。
絕對不可能給他挖坑的。
這下子,所有河都行,那宋時安又要被削一番了。
但無論怎么說,只要是這個題目,就一定是炫耀文筆才華,就是給孫謙定制的辭賦第一。
要論深度,論思想,誰能比得過《勸學(xué)》?
可以‘河’為題,是很難開辟新的思想深度的,無非是家國,無非是鄉(xiāng)土,以及馬屁文學(xué),一切戰(zhàn)術(shù)轉(zhuǎn)歌頌君主。
這毫無疑問的,比文采。
而文采,京都學(xué)子,乃至天下學(xué)子中,孫謙便是絕佳。
哪怕真的有比他強的,你家里幾個三公?
“遵命?!睍x王道。
“至于這策論的題目,還可以?!被实墼邳c評過后,讓陳寶將一本奏折夾子,遞到了他手中,并說道,“但今年的策論,就按照這個來吧,你去與國子監(jiān)的大人們商量一下?!?
“父皇定下的,就是最好的策論考題?!睍x王道。
“那你看一下呢。”皇帝說。
“是?!?
晉王打開冊子,在看到題目后,明顯的一怔。
竟然是這個題目……
父皇,你到底在想什么?
“子裕,宋時安此次科考,是在獄中,頗為特殊。你又主科考,或可抽空前去,稍作慰問。”皇帝隨和的說道。
晉王頓了一下,有些為難道:“回陛下,值此特殊時刻,兒臣要不要避嫌一下?”
“沒有什么嫌的。”皇帝道,“你若有空,就去一下,若主持科考工作太忙,那就算了?!?
“遵命,父皇?!?
“好,你去吧。”
“兒臣,告退?!?
一拜后,晉王離開了殿里。
在徹底遠(yuǎn)去后,皇帝問一旁的陳寶:“你說,朕的這位兒子,會去見宋時安嗎?”
這是皇帝主動的提點。
宋時安要出獄了,你過去收復(fù)一下人心,賺點他的好感。
雖然不能讓他成為晉王黨,至少關(guān)系不會太僵。
“陛下,奴婢猜不到,科考在即,晉王殿下如若有真的余力,應(yīng)當(dāng)會……”
“他不會去?!?
皇帝想也不想,直接判斷道。
陳寶沒話說了。
如果是下了命令,晉王必須得去。
如果是給他這樣一個選擇,那他還真的不能去。
政治,最忌諱的就是首鼠兩端,三心二意。
只會讓追隨者,沒有安全感。
“你覺得這科考題目如何?”皇帝又問,“辭賦的?!?
陳寶在斟酌后,如實的說道:“那些大學(xué)士們,恐怕是想讓孫謙贏?!?
這次的科考,早就超出考試本身了。
宋時安和孫謙,只要文章質(zhì)量夠,那就是穩(wěn)妥的狀元候選人。
誰成為狀元,誰是榜眼,現(xiàn)實意義其實根本不大。
都是進(jìn)士前幾,都是前途無量,官能做得多大,還得看后續(xù)如何。
但象征意義,太強了。
因為黨爭存在,這個新生代的文壇領(lǐng)袖,就成了政治博弈的又一戰(zhàn)場。
皇帝是要用宋時安,為什么不直接就給宋時安內(nèi)定個狀元呢?
以往那還真的行。
可現(xiàn)在,這一次區(qū)區(qū)的會試考試,被徹底放大,讓全天下的人去見證。
兩個人的文章,整個大虞都在看。
就好比一場拳擊比賽,其中一人挨了無數(shù)拳,都快被打死了,最后裁判還硬著頭皮把那人的手臂一舉:你是冠軍。
這他媽是88年南朝鮮奧運會。
當(dāng)皇帝,還是要臉的。
“那晉王?!鳖㈨目粗悓殻实劾淙艉?,“為何要這樣出題?”
“……”陳寶低下了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殿下他可能是被架著…沒辦法了。”
“這次是沒辦法,先前朕親定了解元,他為何不選擇宋時安?”皇帝問。
“先前……”陳寶有了預(yù)感,頭低得更低,“先前晉王可能是…害怕有拉攏朝臣的嫌疑,不敢做錯?!?
“可他,去拉攏孫謙了?!?
平靜的說完這番話后,皇帝轉(zhuǎn)回頭,看向了前方。
而后,突然攥緊拳頭,盛怒道:“他!就是要跟他老子對著干!”
………
司徒府,書房。
孫謙和孫司徒對著案,討論科考。
這時,孫恒走了進(jìn)來。
“坐?!睂O琰道。
雖然孫家以后的未來必然在孫謙身上,但畢竟孫恒是嫡長大哥,也不能夠讓他像是外人一樣的站著匯報。
“爹。”孫恒坐到了孫司徒旁,有些邀功的說道,“我特意讓屬下盯著,不準(zhǔn)許給宋時安的牢里送書。”
“就算他刻苦復(fù)習(xí),我也能考過他。”孫謙對此相當(dāng)?shù)牟恍肌?
孫恒不悅的瞥了他一眼。
別吹牛逼了弟弟,這么牛怎么舉人考試兩門第二呢?
“不要這樣說。”孫琰壓了壓手,帶著一些教訓(xùn)的說道,“這次科考,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是兩個家族。是這天下世家,與鷹犬爪牙的戰(zhàn)爭?!?
“是,父親?!睂O謙接受批評。
“一次科考而已,不算大事,贏了不代表屯田就要失敗,輸了也不代表他宋時安就呼風(fēng)喚雨?!睂O琰解釋道,“這關(guān)乎到的,是氣勢,是給身后人看的信心?!?
“這代表著,誰是天下年輕士子領(lǐng)袖。”孫謙比任何人都看重。
先前,中平王說自己是司州士子領(lǐng)袖。
但不是解元,何以成為領(lǐng)袖?
就算是那一屆的解元,也未必就能當(dāng)司州所有士子領(lǐng)袖。
更何況,只是他中平王認(rèn)證的,毫無法理依據(jù)。
這一次,必須贏。
“那要不要,想辦法給宋時安干涉一下,比如晚上不讓他能睡的安穩(wěn)?”孫恒問。
“怎的,你要往牢里放蛇?。俊?
孫琰反問。
“兒,兒不是這個意思。”
“記住,不讓他看書,那是大理寺的規(guī)矩,你只是遵照規(guī)則行事,但使壞就是兩碼事了?!睂O琰教授道,“任何時候做事,盡可能不要有瑕疵。哪怕是殺人,也要讓他的頭,被皇帝的刀砍?!?
所謂智斗,那斗的就是個智。
斗不贏就把別人殺了,那日后可就沒人敢跟你斗了。
兩個人點頭,謹(jǐn)遵教誨。
“爹,我有一點不太懂。”
這時,孫恒突然開口,好奇的問道:“晉王這般站我們,雖然能夠得到世家的支持,可誰成為儲君,還不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嗎?他就不怕,讓皇帝不滿,強行的踢他出局?”
“在以前,肯定是怕的。”孫琰笑了,“可現(xiàn)在,他在欺陛下年邁?!?
“這晉王的膽子,確實是大了不少?!睂O謙也感覺到了,“比之前更主動?!?
“現(xiàn)在是沒辦法了,世家將他架住??芍埃蔷褪莾叭灰桓币x王的架勢,一切監(jiān)國的事,都交于他?!睂O恒又問,“難道他真的愚笨,一點都看不出來,只要聽話,就能當(dāng)太子嗎?”
這個問題,孫謙也有些琢磨不透。
他當(dāng)然懂,晉王對宋時安沒有自信,不相信他能成功。
可不反世家是為了當(dāng)太子,聽皇帝的話,也能當(dāng)太子。
不應(yīng)該先把能穩(wěn)拿的,拿了再說嗎?
“你們真的以為那位晉王殿下,很愚鈍嗎?”
孫琰笑了,看向兩位彷徨的兒子,道:“晉王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兩個人更不解了。
說他愚鈍不妥的話,也不能說他聰明啊。
晉王怎么能夠跟聰明扯上關(guān)系?
“一件事情,你要搞懂,就要變成晉王,徹底換位到他身上去考慮。”
孫琰表情,忽然的嚴(yán)肅,揭曉道:“他老子被權(quán)臣外戚控制了十幾年,他比誰都畏懼勛貴?!?
這句話,讓二人醍醐灌頂。
“他不如他老子英明神武,但他也想穩(wěn)穩(wěn)的坐在皇位上?!睂O琰早就清楚晉王心中所想,“只有把權(quán)力放給我們,并且讓我們?nèi)寠Z勛貴的權(quán)勢,雙方至少達(dá)到旗鼓相當(dāng),互相制衡,他才能夠鎮(zhèn)得住局面。”
“陛下呢,陛下沒想過壓勛貴嗎?”孫恒費解的問。
“陛下這么些年,一直親自帶兵,就是在壓勛貴?!睂O謙徹底懂了,“而且,陛下相比起世家而言,更加信賴勛貴。”
“沒錯,陛下覺得,大不了就是有個強勢的舅舅。”孫琰道,“說到底,都是欽州人,一榮共榮,一損俱損?!?
“欽州人,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們?!睂O琰有些氣憤。
“我們揚州人,也不相信欽州人?!?
孫謙眼睛里,流露出了狠勁。
“我們要打宋時安不假,但勛貴,也得打。”孫琰提前,點破了這樣一個秘密,“現(xiàn)在的權(quán),都在勛貴手上,宋時安要獲得權(quán)力,也得打勛貴?!?
“所以說,到時候六殿下出來了,要拆解趙湘家族的權(quán)勢……”孫謙抬起頭,恍然大悟道,“我們不僅要坐視,還要跟著踩。晉王,也可能會反勛貴?”
權(quán)力,在爭斗之中應(yīng)運而生。
孫宋打架,為的就是趁亂把勛貴干死。
“這晉王,膽子也太大了。”
孫恒感覺到了一陣的寒意,忍不住小聲問道:“那陛下可是殺過皇子的,他這么明著來,真不怕死嗎?”
這個問題,也讓孫司徒少有的露出一絲不確定:“是啊,晉王他在仰仗什么呢?”
………
“兒子,是爹錯了……”
一身鎧甲的魏燁,在熊熊大火中,抱著渾身血污、四肢下墜的寧王,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痛苦。
在一旁站著的魏翊軒,渾身發(fā)抖,滿目驚恐。
這一幕,無數(shù)次在晉王的腦海中上演。
國子監(jiān)一處閣樓,魏翊軒手搭在膝蓋上,松弛的坐在地上,俯瞰整座皇城。
此時此刻,就如彼時彼刻。
他喜愛的寧王,就是這時替他分憂的吳王。
那個因為恐懼而冒犯根源的太子,就是差點被立為太子的自己。
唯一的區(qū)別在于。
父親老了,他害怕了,他再也不敢殺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