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燈火徹夜不熄,星圖與算稿堆積如山,來自世界各地的智者們在理性的疆域里激烈交鋒,試圖用公式與觀測拼湊出宇宙的藍圖。然而,慕容冷越與風染霜漸漸察覺,在這些關于星辰軌跡、數理邏輯、藥物效用的辯論之下,涌動著更深層的暗流——那是關于世界本源、生命意義、治國之道、人倫秩序的根本性差異與碰撞。知識的枝條可以嫁接,技術的果實可以分享,但滋養這些枝葉的哲學根基與價值土壤,卻迥然不同。
這一日,格物院內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爭論,并非關于具體學問,而是源于一次簡單的日常觀察。幾位來自希臘城邦的學者(他們是跟隨托勒密思想流派而來的后繼者,深受蘇格拉底、柏拉圖哲學傳統影響),在觀摩了大乾的司法審判過程后,對其中強調的“禮法合一”、“德主刑輔”原則提出了尖銳質疑。
其中一位名叫赫利克勒斯的年輕哲學家,在格物院的例行研討會上,當著慕容冷越、風染霜及眾多學者的面,直言不諱:“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我們觀察到,大乾的法官斷案,不僅依據成文法條,更需考量人倫親情、社會風俗,甚至追求‘天理’與‘人情’的平衡。這在我們看來,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們認為,法律應如幾何學般精確、普適,超越具體的人和情境,只依據事實與明確的規則進行裁判。唯有如此,才能保證絕對的公正(他們稱之為‘狄刻’),避免因法官的個人情感或對‘禮’的不同理解而產生偏頗。”
他的話語通過譯官清晰傳達,立刻在殿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大乾的儒臣、法吏們面色凝重,紛紛引經據典予以反駁。一位年邁的鴻儒顫巍巍起身,引用孔子“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的名言,強調法律若無情理內核,則淪為冰冷工具,無法教化人心,成就和諧社會。另一位刑部官員則指出,大乾律法本身就已融入了禮的精神,對尊長、孝行等皆有考量,若完全按希臘人所言的“絕對規則”行事,許多案件將悖逆人倫,失去其應有的社會調節功能。
爭論迅速從法律領域蔓延開去。希臘學者推崇邏輯思辨、追求超越現象的本質“理念”;而大乾學者則更重實踐經驗、關注事物間的聯系與變化(陰陽五行),強調“經世致用”。希臘哲學中對個人理性與公民權利的探討,與大乾文化中強調集體和諧、宗族責任的價值取向,形成了鮮明對比。甚至連對“美”的定義也發生了分歧,希臘人追求比例、對稱的客觀形式美,而大乾則更欣賞意境、氣韻等主觀感受的美。
格物院第一次出現了因根本理念不同而近乎僵持的局面。算術可以驗算,星象可以觀測,藥效可以驗證,但這些關乎價值、倫理、世界觀的差異,卻似乎難以用實驗或數據來調和。
慕容冷越沒有強行壓制爭論,反而命人詳細記錄雙方的論點。風染霜則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她意識到,絲路交流行至此處,已觸及了最堅韌也最敏感的屏障——文明的“靈魂”差異。若無法在這些根本問題上達成某種程度的相互理解與尊重,那么之前所有技術、知識、法規層面的合作,都可能因底層價值觀的沖突而崩塌。
“陛下,”風染霜在御書房對慕容冷越坦言,“赫利克勒斯之言,雖顯尖銳,卻代表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方式。其追求確定性與普適性,與我朝注重變通與情境,看似水火,或許并非絕對對立。這如同……如同他們擅長用尺規繪制清晰的直線與圓形,而我們則更善于用筆墨渲染山水的氤氳氣象。二者皆是對世界的描繪,工具與意境不同罷了。”
慕容冷越捻動著手中的琉璃念珠——這是波斯工匠的最新作品,清澈透亮,內蘊虹彩——沉吟道:“皇后之意是,需搭建一座橋梁,讓他們理解我‘山水畫’中的意境與匠心,也讓我們懂得他們‘幾何圖’中的邏輯與精確?”
“正是。”風染霜眸光清亮,“或許,我們不該僅限于在格物院中爭論是非對錯。何不創設一個……‘明理堂’?不以求同為目的,而以辨異、明理為要旨。邀請各方哲人、文士、高僧、乃至民間智者,不設具體議題,只就各自文明中對天地、人倫、治國、生死的核心觀念,進行闡述與對話。不求立刻達成共識,但求彼此照亮對方思維殿堂的構造。”
慕容冷越擊節稱善:“好一個‘明理堂’!以辨明事理為橋,渡心之隔閡。傳旨,即日籌辦,朕與皇后,將親臨聆聽。”
“明理堂”設于風景秀麗的曲江畔一處清雅園林中,與格物院的嚴謹喧囂形成對比。這里亭臺水榭,竹林幽徑,旨在營造一種從容論道的氛圍。首次聚會,參與者便極為多元:有希臘哲學家赫利克勒斯及其同儕,有天竺精于因明邏輯與佛法哲思的僧侶,有波斯信奉瑣羅亞斯德教、強調善惡斗爭的祭司,有大乾的儒家碩儒、道家高士、法家干吏,甚至還有一位來自草原、言語質樸卻充滿生存智慧的部落長老。
首次辯論的主題頗為宏大:“何謂良好的生活與理想的社會秩序?”
赫利克勒斯率先闡述,描繪了一個由理性法律統治、公民積極參與公共事務、追求知識與美德的城邦圖景,強調個人靈魂的卓越與城邦的正義是實現“幸福”(尤達摩尼亞)的關鍵。
大儒則從容應對,勾勒出一幅以“仁”為核心,君臣父子各安其分,禮樂教化蔚然成風,天下歸仁的和諧畫卷,強調個體在倫常關系中的完善與對整個社群的貢獻。
天竺僧侶則談論“法”(達摩)與因果,追求超越世俗苦樂的涅槃寂靜,認為真正的秩序在于心靈的解脫與對宇宙法則的順應。
波斯祭司則強調光明與黑暗的斗爭,認為理想社會需不斷棄暗投明,遵循阿胡拉·馬茲達的意志,建立真理與正義的國度。
草原長老則用最樸實的語言,講述了部落如何依賴集體狩獵、共享資源、尊重長者與自然,才能在水草匱乏之地生存繁衍,他們的“秩序”與生存和血脈緊密相連。
起初,各方各執一詞,難以相容。希臘人認為大乾過于強調集體壓抑個性,大儒認為希臘人忽視人倫根基,天竺僧侶覺得雙方都過于執著塵世,波斯祭司強調善惡二元非此即彼,草原長老則覺得其他論述都太過抽象復雜。
慕容冷越和風染霜始終靜默聆聽,不加評判。風染霜偶爾會請譯官詢問一些關鍵概念的精確含義,例如希臘的“正義”、天竺的“法”、波斯的“真理”,與大乾的“仁”、“義”、“禮”有何異同。這些提問,往往能引導爭論從表面的對立,深入到各自文化語境與思維模式的深層結構。
漸漸地,在連續數日的辯論中,一種微妙的變化開始產生。一位大儒在聽到希臘人對公民勇敢美德的推崇后,聯想到了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赫利克勒斯在理解了大乾“禮”不僅是外在規范,更是內在修養與情感表達后,開始思考其與希臘“德性”概念的關聯;天竺僧侶關于“緣起性空”的論述,讓雙方都暫時從固有的執著中抽離,審視自身觀念的局限性;波斯祭司對“真理”的絕對強調,雖與大部分觀點不同,卻也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草原長老的生存智慧,則讓所有精妙的哲學都回歸到生命最原初的需求。
他們依然堅持各自的核心信念,但開始嘗試去理解對方信念背后的邏輯與關懷。格物院中那種非此即彼的對抗性氛圍,在明理堂逐漸轉變為一種探索性的、甚至帶有一絲相互欣賞的對話。一位希臘學者私下對同伴感嘆:“東方哲人并非不重理性,只是他們的理性融匯了更多對生命和情感的洞察。”一位大乾文士則在筆記中寫道:“西人邏輯嚴整,追求確定,猶如金玉,質地堅硬;我邦思想圓融,注重變通,好似流水,隨物賦形。金玉流水,各有其美,或可相得益彰?”
慕容冷越在一次辯論間隙,對風染霜低語:“皇后,朕觀此景,忽有所悟。這‘明理’之橋,并非要削平各方山峰,強求一致。而是讓站在不同山巔之人,能望見彼此風景的壯麗,理解對方攀登之路徑的艱辛與獨特。”
風染霜微笑頷首:“陛下圣明。心橋暗渡,不在同化,而在照亮。讓這萬千不同的燈火,共同映照出人類精神的浩瀚與復雜,或許才是真正的‘文明互鑒’。”
明理堂的辯論沒有得出任何統一的結論,但它成功地將在格物院險些破裂的交流,引向了一個更深厚、更具韌性的層面。當學者們再次回到格物院合作研究時,他們帶入了一種新的意識——意識到彼此知識體系背后那不同的哲學根基與價值追求。這使得他們在處理具體問題時,多了一份審慎與包容,少了一份傲慢與偏見。
長樂宮的桑樹下,慕容冷越、風染霜與穆罕默德王子再次聚首。話題已從星河流轉,轉入了人心幽微之處。
“如今方知,”慕容冷越慨嘆,“這絲路上最難的,不是翻越帕米爾,不是橫渡印度洋,而是跨越這人心與人心之間,由千年文明積淀而成的無形溝壑。”
風染霜為他斟上一杯新茶,茶香氤氳:“然也,陛下。但臣妾亦相信,只要秉持著如同探索星辰般的誠意與耐心,這溝壑之上,終能架起理解的橋梁。這‘明理堂’的燈火,或許微弱,卻是在照亮最難照亮的地方。”
穆罕默德王子深以為然:“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您們所開辟的,是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它不僅連接貨殖與技藝,不僅探索自然與法則,更在試圖溝通人類最深層的靈魂。這條路,比任何駝隊走過的路都更加漫長,但也更加接近永恒。”
曲江池畔,明理堂的燈火與格物院的星光遙相呼應,一個照亮外在的宇宙,一個探索內在的心性。這條以桑蠶為起點的道路,至此,已深深扎入人類文明的精神腹地,其未來的可能性,愈發顯得深邃而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