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十七分,人文學院302辦公室的燈準時亮了。張龍對著電腦屏幕上閃爍的光標,右手捏著的紅筆在教案上劃出第三道修改痕跡,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空蕩的走廊里撞出細碎的回音。他盯著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心里泛起一陣無力感,這已經是本周第五次修改了,明明學生反饋都說聽得懂,可教務處的抽查意見總說“深度不足”,到底要怎樣才算有深度?他甚至懷疑,這些所謂的標準,是不是只是為了給某些人鋪路。
保溫杯里的枸杞水已經涼透,杯壁上結著一圈淡紅色的印漬。他伸手去夠桌角的熱水壺,指尖卻碰到了昨晚沒吃完的半盒外賣,青椒肉絲蓋飯,菜湯凝固成淺褐色的膠狀,像極了他卡在“講師”位置上的第五個年頭。五年,人生能有幾個五年?當年一起進學校的同學,要么轉去了行政崗拿穩定薪資,要么跳去企業當顧問賺高薪,只有他還守著這三尺講臺,守著一個遙遙無期的“副高”夢。
“張老師,早啊。”樓下傳達室的張師傅推著清潔車經過,透過百葉窗看到亮著的燈光,特意抬高了聲音打招呼。張龍抬頭笑了笑,剛要回應,喉嚨里卻滾出一聲沙啞的咳嗽。昨晚改完研究生的開題報告,又給核心期刊的編輯寫了第三封催審郵件,趴在桌上瞇了不到兩個小時。催審郵件發出去就石沉大海,他甚至能想象到編輯對著郵箱里堆積如山的稿件皺眉的樣子,自己的論文就像茫茫沙海中的一粒,連被多看一眼都要靠運氣。
教案上“《現當代文學專題》課程設計”幾個字被他圈了又圈。這門課他已經帶了六年,從最初的四十人小班,擴到現在的三百二十人超大課,選課系統一開放就被秒光。學生評教連續三年全院第一,去年還拿了校級教學成果二等獎。可這些光鮮的履歷,在職稱評審會上連個浪花都掀不起來。他不止一次問自己,教學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如果學生的喜愛、教學的成果都抵不過一篇SCI,那自己日復一日的備課、講課,難道只是無用功?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下,不能這么想,那些眼睛里閃著光的學生,就是他的底氣。
電腦右下角彈出的消息框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同系的李梅發來的微信:“張哥,教務處又催教學檔案了,這次要補2019年至今的學生簽到表,說是教育部抽查。”后面跟著一個哭喪的表情。張龍看到消息,太陽穴突突直跳。2019年,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兒子早產住進ICU,妻子辭掉工作全程陪護,他白天上課晚上守醫院,簽到表都是學生干部好心代勞的。現在要補三百多人的簽字,這不是為難人是什么?他甚至懷疑,教務處是不是故意挑這個時間點抽查,就是為了給某些“重點培養對象”掃清障礙。
張龍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點開教務處的通知群。置頂消息里,“教學檔案規范化檢查”“限期整改”“責任到人”幾個紅色加粗字體格外刺眼。他翻出2019年的教學日志,那時候他剛休完陪產假回來,帶著早產的兒子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簽到表都是學生干部代簽的,現在要補全三百多人的簽字,簡直是天方夜譚。他點開學生群,看著列表里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敢發消息。這些學生大多已經畢業,有的甚至去了外地工作,麻煩人家回來補簽字太不近人情,可不補的話,又要面臨“教學事故”的處分,評職稱更是想都別想。進退兩難的滋味,像塊巨石壓在胸口。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中文系主任周明遠抱著個保溫杯走進來,金絲眼鏡后面的眼睛帶著慣有的審視意味:“張龍,昨天跟你說的那個省社科基金項目,材料準備得怎么樣了?咱們學院今年就申報了三個,你這個青年項目要是能中,評副高的時候就是硬通貨。”張龍心里一緊,周主任的語氣看似關切,實則帶著敲打。他知道,這個項目名額本來有五個,后來被壓縮到三個,其中一個大概率是留給張磊的,自己能不能拿到,全看周主任的“心情”。所謂的“硬通貨”,不過是他們手中的籌碼罷了。
張龍趕緊起身給主任倒茶:“周主任,申報書改到第三版了,就是經費預算那邊有點卡。您看,調研差旅費報八千會不會太多?上次報五千都被財務打回來了。”他指著電腦屏幕上的預算表,眉頭擰成一個結。八千塊的差旅費,要跑三個地級市的鄉村調研,算下來連住宿費都不夠。可財務那邊的規矩是“多報必打回”,美其名曰“勤儉節約”,可他親眼看到張磊報了兩萬的“學術交流費”,財務二話沒說就批了。這雙重標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無力反抗。
周明遠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說:“經費嘛,能省則省。你可以跟地方的文聯聯系,讓他們幫忙安排住宿,差旅費不就下來了?關鍵是選題要貼合政策,我上次跟你說的‘鄉村振興背景下的基層文學創作研究’,你得再往深里挖挖,把咱們學院的特色加進去。”他放下茶杯,話鋒一轉,“對了,下個月的職稱評審會,你這次打算報嗎?”張龍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打算報嗎”這四個字,像一把錘子敲在他心上。他能聽出周主任話里的試探,要是自己說“不報”,就等于放棄了這次機會;要是說“報”,就必須拿出能讓他滿意的“投名狀”。可他除了教學成果,什么都沒有,這讓他怎么開口?
張龍的心猛地一跳,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教案。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有資格申報副高了。前兩次,一次栽在“核心期刊數量不足”,一次輸在“無省部級以上項目”。今年好不容易有一篇CSSCI來源刊發表,可跟同批申報的張磊比起來,還是差了點意思——張磊手里有兩篇SCI,雖然是跨學科的合作成果,但架不住期刊影響因子高。他不止一次研究過張磊的論文,那些所謂的“跨學科成果”,不過是把別人的研究換了個說法,硬套上跨學科的殼子。可就是這樣的論文,卻能順利發表在高影響因子期刊上,而自己深耕多年的本土文學研究,卻屢屢被拒。他不禁懷疑,學術的公平性到底在哪里?
“我……再看看。”張龍的聲音有些發虛。他想起去年評審會后,周明遠私下跟他說的話:“小張啊,不是我不幫你,現在‘破五唯’喊得響,可評委們心里都有桿秤,沒有硬邦邦的論文,說破天也沒用。”“破五唯”這三個字,像個笑話一樣在他耳邊回響。嘴上說著要破除“唯論文、唯職稱”,可實際評審時,還是把論文數量、期刊等級當成硬指標。他甚至覺得,“破五唯”不過是給外界看的幌子,內里的規則從來沒變過——誰有資源,誰有關系,誰就能上位。
周明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教學好,學生喜歡你,但高校畢竟是學術單位。這樣,你把那個教學成果獎的材料再整理整理,我跟評審組的王教授打個招呼,爭取給你加加分。對了,張磊那邊也在準備,他跟學報的李編輯關系不錯,聽說又有一篇論文要見刊了。”張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周明遠的“打招呼”從來都不是白打的。上次有個同事想讓他幫忙打招呼,最后硬是塞了兩條煙和一瓶好酒。自己一窮二白,拿什么去“打點”?至于張磊和李編輯的關系,全院上下誰不知道?李編輯是周明遠的遠房親戚,張磊的論文能順利發表,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罷了。
主任走后,張龍癱坐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上剝落的墻皮發呆。張磊比他晚進學校兩年,博士畢業于985高校,進來就跟著周主任做項目,短短三年就攢夠了三篇核心論文。上次學院組織團建,張磊敬周主任酒的時候,特意說:“周老師,沒有您的提攜,我哪能這么快出成果。”這話聽得張龍心里五味雜陳。他想起自己剛進學校時,也主動找過周主任想跟著做項目,可周主任只丟給他一句“你先把教學搞好”就打發了。現在他才明白,不是自己教學不好,而是沒學會像張磊那樣“站隊”“表忠心”。在這個圈子里,能力固然重要,可“會來事”似乎更重要,這讓他這個不善鉆營的人,怎么立足?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妻子陳靜發來的視頻通話。屏幕里,三歲的兒子揉著眼睛,小臉上還帶著淚痕:“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家?媽媽說你再不回來,我就該忘記你長什么樣了。”張龍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愧疚感瞬間淹沒了他。兒子從出生到現在,他陪在身邊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半年。每次答應陪兒子去游樂園,都因為臨時的加班、審稿、開會而爽約。他這個爸爸,當得太不合格了。
張龍的鼻子一酸,趕緊調整語氣:“乖兒子,爸爸忙完這陣就回家。你跟媽媽說,等爸爸評上副高,咱們就換個大點的房子,給你弄個玩具房好不好?”說完這句話,他自己都覺得心虛。副高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他已經畫了無數次餅,可每次都落空。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這次再評不上,該怎么跟妻子和兒子交代。
視頻那頭的陳靜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強裝笑臉:“行了,別給孩子畫餅了。昨晚房東又來電話了,說下個月房租要漲五百,咱們那點工資,除去房租和奶粉錢,連件新衣服都不敢買。你那個副高,到底還能不能評上啊?”張龍的臉火辣辣的,妻子的話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所有的偽裝。他知道妻子不是在抱怨,只是壓力太大了。結婚五年,他們還住在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妻子連一件超過兩百塊的衣服都舍不得買,兒子的玩具大多是同事家孩子淘汰的。作為丈夫和父親,他太失敗了。
“快了,這次肯定沒問題。”張龍嘴上安慰著妻子,心里卻沒底。他掛了電話,點開手機銀行APP,余額里的數字少得可憐。上個月兒子感冒住院,花光了夫妻倆所有的積蓄,現在連交下個月房租都要跟同事周轉。他想起剛進學校的時候,校長在迎新會上說的話:“我們要讓青年教師有尊嚴地工作、有體面地生活。”可現實卻是,他連給兒子買罐進口奶粉都要精打細算。“尊嚴”“體面”,這兩個詞在他腦海里反復盤旋,最后變成了刺耳的嘲諷。他每天起早貪黑,兢兢業業,可換來的卻是捉襟見肘的生活和遙遙無期的晉升。他甚至開始動搖,自己堅守的這份“教育理想”,到底值不值得?
“張哥,借一步說話。”李梅抱著一摞檔案盒走進來,臉色蒼白得嚇人。她把檔案盒往桌上一放,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巾,捂著臉哽咽起來:“我那篇論文,又被拒了。這已經是第七次了,編輯說我的研究沒有創新點,可我明明做了半年的田野調查啊。”張龍看著李梅崩潰的樣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李梅的那篇論文,光是田野調查就跑遍了南方十幾個古鎮,收集了上百份一手資料,可就是這樣扎實的研究,卻屢屢被拒。而那些東拼西湊、毫無新意的“快餐式論文”,卻能輕易發表。學術評價體系的扭曲,讓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張龍趕緊給她倒了杯熱水:“別著急,再改改投別的期刊試試。你那個選題挺好的,就是論證方式再完善一下。”
“改不動了。”李梅抹了把眼淚,從檔案盒里抽出一疊稿紙,“你看,這是我改了不下十遍的稿子,光參考文獻就換了三批。我每天凌晨兩點前就沒睡過覺,帶了三個班的課,還要指導五個本科生的畢業論文,哪有時間做研究啊?上次我跟周主任申請減少課時,他說我是教學型崗位,課時不夠就沒法評職稱。可我一個教學型崗位,評職稱還要看論文,這不是矛盾嗎?”張龍嘆了口氣,李梅的遭遇他感同身受。所謂的“教學型崗位”,不過是學院為了應付考核設置的幌子。表面上說“重教學”,可評職稱時還是要跟科研型教師用一套標準。這就像讓短跑運動員去比長跑,怎么可能贏?他想安慰李梅,卻發現自己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因為他自己也深陷在這泥潭里。
張龍看著李梅憔悴的臉,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的第一篇核心論文,也是被拒了六次才發表。為了改那篇論文,他連續一個月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最后在辦公室暈倒,被同事送到醫院。醫生說他是過度勞累導致的低血糖,警告他再這樣下去,身體就垮了。那時候他還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只要熬過去,發表了論文,一切就會好起來。可現在他才明白,發表論文只是開始,還有項目、獎項、人脈等無數道坎在等著他。高校就像一個巨大的旋渦,一旦卷進來,就身不由己。
“對了,你聽說了嗎?隔壁歷史系的王浩,昨天提交辭職報告了。”李梅突然說,“他都評上副高了,怎么還辭職啊?”
張龍愣了一下:“真的?他不是去年剛中了個國家社科基金嗎?怎么突然要走?”
“還不是因為經費的事。”李梅壓低了聲音,“聽說他那個項目經費下來了八十萬,可學院要抽走三十萬當‘管理費’,剩下的五十萬還要買指定的設備。他跟院長理論了幾句,院長說這是規定。王浩氣不過,就辭職去企業了,聽說年薪是現在的三倍。”張龍倒吸一口涼氣,三十萬的“管理費”,這跟明搶有什么區別?他想起自己申報的那點經費,連調研都不夠,可學院卻對著八十萬的經費獅子大開口。所謂的“規定”,不過是為了中飽私囊的借口。王浩的辭職,與其說是“氣不過”,不如說是對這個體制徹底失望了。他甚至開始羨慕王浩,有勇氣跳出這個圍城,而自己卻只能困在這里,茍延殘喘。
張龍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申報的那個省社科基金,預算報了五萬,就算能中,扣掉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費,剩下的四萬還要用來買資料、跑調研,根本不夠用。上次他想請一個校外專家來做講座,光是出場費就要兩千塊,最后還是自己掏腰包墊付的。他看著桌上自己墊付的講座費發票,心里一陣委屈。學院整天喊著“重視學術交流”,可連兩千塊的出場費都不肯報銷。而那些領導出去“考察”,動輒幾萬的經費卻能輕易批下來。這種雙重標準,讓他對這個地方越來越失望。
中午十二點,張龍才想起還沒吃早飯。他去食堂打了份最便宜的素菜套餐,剛坐下就看到張磊陪著周明遠走進來。張磊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保溫桶,笑著對周明遠說:“周老師,我愛人今天燉了烏雞湯,您嘗嘗鮮。上次那個項目的結項報告,還要麻煩您多費心。”張龍低下頭,假裝吃飯,眼角的余光卻看到周明遠接過保溫桶時那副滿意的表情。他太清楚這種“人情往來”的門道了,張磊送的不是烏雞湯,是晉升的“敲門磚”。而自己,既沒有錢,也沒有心思搞這些,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走捷徑。
周明遠接過保溫桶,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小張啊,跟我還客氣什么。你的結項報告我看過了,寫得不錯,就是數據部分再補充一下,保證能順利通過。”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邊吃邊聊,時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張龍聽著那刺耳的笑聲,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斷了。張磊的結項報告他看過初稿,數據漏洞百出,論證邏輯混亂,這樣的報告竟然能被說成“寫得不錯”,還要“順利通過”。這哪里是“評審”,分明是“走過場”。他甚至懷疑,這個項目從一開始就是為張磊量身定做的。
張龍匆匆扒了兩口飯,就回到辦公室繼續改教案。下午兩點有課,他要提前去教室調試多媒體設備。走到教學樓門口,就看到一群學生圍在公告欄前,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他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今年的職稱評審公示名單出來了。
公示名單上,張磊的名字赫然在列,申報類別是“科研為主型”,推薦意見里寫著“成果突出,符合副高任職資格”。而張龍和李梅的名字,都在“待審核”的列表里,后面跟著一行小字:“需補充核心期刊論文或省部級項目證明”。“成果突出”四個字,像一記耳光打在張龍臉上。他看著張磊那兩篇注水的SCI,再看看自己那篇凝結了無數心血的CSSCI來源刊,只覺得荒謬又可笑。所謂的“公示”,不過是為了走程序,結果早就內定了。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和李梅的“待審核”,最后會變成“審核不通過”。
“張老師,您也來看公示啊?”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笑著打招呼,他是張龍帶的本科生,叫趙宇,正在準備考研,“您肯定能評上副高,我們都覺得您課講得最好了。”
張龍勉強笑了笑:“借你吉言。好好復習,有不懂的隨時來問我。”他轉身走向教室,背后傳來學生們的議論聲:“張磊老師雖然課講得一般,但論文多啊,聽說他一年能發三篇核心。”“可張老師課講得好啊,上次我感冒發燒,他特意給我開了藥方,還幫我補了課。”“話是這么說,可評職稱不看這個啊。”學生們的話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他一直以為,只要把課講好,對得起學生,就是一個好老師。可現在他才明白,在高校的評價體系里,學生的喜愛和認可,根本不值一提。他堅守的“教學為本”,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走進教室,三百多個座位已經坐滿了人。張龍調試好麥克風,看著臺下一張張年輕的臉,突然想起自己剛當老師的時候,也是這樣充滿熱情,想要把自己所有的知識都傳授給學生。那時候他堅信,只要課講得好,學生喜歡,就一定能在高校站穩腳跟。可現在,他卻越來越迷茫。他看著臺下學生們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陣愧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要是有一天他也像王浩那樣辭職了,這些喜歡他的學生怎么辦?可如果不辭職,他又該如何面對捉襟見肘的生活和遙遙無期的晉升?這種進退兩難的迷茫,幾乎要將他吞噬。
“同學們,今天我們來講《平凡的世界》。”張龍打開PPT,調整了一下語氣,“路遙在這本書里寫過一句話:‘每個人的生活也同樣是一個世界。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那個世界的存在而戰斗。’”他頓了頓,看著臺下認真聽講的學生,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句話,送給你們,也送給我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這句話既是說給學生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平凡、普通,卻在為自己的世界頑強戰斗。哪怕前路迷茫,哪怕困難重重,他也不能輕易放棄,因為他的世界里,不僅有自己,還有學生和家人。
下課鈴響后,學生們陸續走出教室。趙宇留下來,猶豫了半天,才開口說:“林老師,我聽說您在申報副高,我有個親戚在省教育廳工作,要不要我幫您問問情況?”
張龍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謝謝你,不用了。評職稱還是要靠真本事,走后門不好。”他知道趙宇是好心,可他骨子里的那點“文人傲骨”,讓他做不出“走后門”的事。哪怕他知道走后門能輕松評上副高,他也不愿意那樣做。在他看來,職稱不僅僅是一個頭銜,更是對自己教學和學術能力的認可。如果靠走后門得到,那這個職稱就失去了意義。
趙宇急了:“張老師,現在都這樣啊。我表哥在另一所大學當老師,就是靠他岳父的關系評上的副高。您要是不找關系,光靠教學和論文,根本拼不過別人。”
張龍拍了拍趙宇的肩膀:“好好準備考研,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記住,無論什么時候,真本事都不會過時。”話雖這么說,可他心里卻像被針扎了一樣疼。他想起周明遠上次跟他說的話:“小張啊,你就是太死心眼,這年頭,光靠努力有什么用?得有人幫你說話。”他看著趙宇離去的背影,心里一陣苦澀。自己教學生“靠真本事”,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不是錯了,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學生解釋“努力不一定有回報”這個殘酷的現實。
回到辦公室,張龍打開電腦,看到郵箱里有一封新郵件,是核心期刊編輯發來的。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顫抖著點開郵件:“張老師您好,您的論文《當代鄉村文學的敘事困境與突破路徑》經評審,符合本刊發表要求,擬于明年第一期發表。請于一周內繳納版面費五千元。”看到“擬于明年第一期發表”的字樣,張龍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可看到“繳納版面費五千元”時,他的心情又瞬間跌入谷底。五千元,對現在的他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可這篇論文是他評副高的最后希望,就算砸鍋賣鐵,他也得湊夠這筆錢。
張龍的手激動得發抖,這篇論文他寫了整整一年,修改了二十多次,終于被錄用了。他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妻子,陳靜在電話里哭了:“太好了,這下評副高有希望了。咱們省著點花,這五千塊錢我來想辦法。”聽到妻子說“我來想辦法”,張龍的心里一陣酸楚。他知道妻子所謂的“想辦法”,就是去跟她娘家親戚借錢。結婚五年,他從來沒讓妻子過上好日子,反而讓她跟著自己受苦受累。他暗暗發誓,這次一定要評上副高,讓妻子和兒子過上體面的生活。
掛了電話,張龍的心情卻并沒有輕松多少。他想起李梅哭著刪掉第七次投稿論文的樣子,想起王浩辭職時決絕的背影,想起自己每個凌晨四點亮著的辦公室燈光。他打開文檔,在教案的扉頁上寫下一行字:“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可誰來搖動我們這些‘青椒’的樹,推動我們的云?”他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眼淚差點掉下來。他們這些青年教師,就像在黑暗中獨行的人,手里提著微弱的燈,既要照亮學生前行的路,又要在茫茫黑夜中尋找自己的方向。可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燈油快要耗盡了,他們快要撐不下去了。
傍晚六點,周明遠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張龍路過的時候,聽到里面傳來張磊的聲音:“周老師,那篇SCI的通訊作者寫您的名字,沒問題吧?我跟導師都打好招呼了。”張龍的腳步頓住了,血液瞬間涌上頭頂。通訊作者,意味著這篇論文的主要貢獻者是周明遠,可他明明知道,這篇論文周明遠連看都沒看過。這種“掛名”的操作,在學術界早已不是秘密,可當他親耳聽到的時候,還是感到一陣惡心。學術的神圣性,在這些人眼里,不過是用來晉升的工具。
“小張啊,辦事就是靠譜。”周明遠的聲音帶著滿意的笑意,“你的副高肯定沒問題,等明年項目結項了,我再給你爭取個校級人才項目。對了,那個林舟,他的論文錄用了嗎?”
“錄用了,不過是本CSSCI擴展版,跟我的SCI沒法比。”張磊的聲音帶著不屑,“他還跟學生說要靠真本事,我看他就是死腦筋,不知道現在評職稱都是看關系和資源。”張龍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張磊的話雖然刺耳,卻道出了這個圈子的真相。可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屈服。他始終堅信,真本事總有一天會被認可,教育的光不會永遠被黑暗遮蔽。
張龍默默地轉身離開,走廊里的聲控燈一盞盞亮起,又一盞盞熄滅。他抬頭看著窗外,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暗紅色,像極了他教案上被紅筆修改的痕跡。他想起剛進學校時,妻子給他買的那盆綠蘿,現在已經枝繁葉茂,爬滿了整個窗臺。那時候他說,要像綠蘿一樣,在任何環境下都能頑強生長。綠蘿的生命力很頑強,哪怕在陰暗潮濕的角落里,也能生根發芽。他想,自己也應該像綠蘿一樣,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不管現實多么殘酷,都要堅守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了那些信任他的學生,為了妻子和兒子的期待。
回到家,兒子已經睡著了,小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容。陳靜把一碗熱好的面條放在桌上:“趕緊吃吧,我加了個荷包蛋。剛才房東打電話來,說房租可以不漲了,因為他兒子是你帶過的學生,說你講課特別好。”張龍看著碗里的荷包蛋,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他這才明白,自己的堅持并不是沒有意義。雖然他沒能給家人帶來富足的生活,沒能評上副高,可他卻用自己的教學,贏得了學生的認可和尊重。這種認可,比任何職稱都珍貴。
張龍拿起筷子,眼淚突然掉進了碗里。他想起今天課上,趙宇偷偷塞給他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張老師,您講的《平凡的世界》,我聽懂了。謝謝您,讓我覺得努力是有意義的。”學生的紙條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內心。他突然明白,自己堅守的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教育情懷”。哪怕現實再殘酷,只要能讓學生感受到努力的意義,只要能在他們心里種下一顆向上的種子,他的付出就值得。
凌晨四點十七分,人文學院302辦公室的燈又亮了。張龍對著電腦屏幕,開始修改那篇剛被錄用的論文。窗外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遠處傳來第一聲鳥鳴。他想起路遙在《平凡的世界》里寫的另一句話:“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去爭取和奮斗;而不論其結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總不枉在這世界上活了一場。”他知道,這次評副高可能還是會失敗,未來的路可能依然充滿坎坷。可他不再迷茫,也不再退縮。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屬于自己的未來。哪怕最后一無所獲,他也不會后悔,因為他為自己的理想奮斗過,為自己的學生付出過。
他拿起紅筆,在論文的引言部分加了一句話:“我始終相信,教育的光不會熄滅,即使它暫時微弱如螢火,也能在黑暗中照亮前行的路。而我們這些‘青椒’,就是那一只只提著螢火的人。”寫完這句話,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只提著螢火的人,雖然光芒微弱,卻能為學生照亮一段路。而這,就足夠了。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眼角的細紋里藏著疲憊,卻也藏著一絲不肯熄滅的光芒。走廊里,張師傅推著清潔車經過,看到亮著的燈光,笑著搖了搖頭,嘴里念叨著:“這些年輕老師,真是拼啊。”張龍聽到張師傅的話,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知道,自己的“拼”,不是為了職稱,也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心中的那份堅守。這份堅守,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讓他在迷茫中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