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共識”的余韻尚未在長安的宮墻內完全消散,慕容冷越卻已將目光投向了更遙遠的夜空與更復雜的疆域。靜修營的成功,解決了文明交融中“心”的維度,但維系這龐大絲路網絡,還需要“力”的平衡與“智”的遠見。一日,他在觀星臺上召見了風澈與幾位心腹重臣。
秋夜澄澈,銀河斜掛,仿佛一張綴滿璀璨寶石的巨毯覆蓋天穹。慕容冷越屏退左右,只留風澈與掌管天文、地理、軍事的幾位核心大臣。他沒有立即說話,而是仰首凝視星空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參合陂之疫,讓我們知悉生命脆弱,需協力共濟;終南之談,讓我們明了心靈差異,需對話包容。然則,確保這綿延萬里的絲路不致因某個邦國的突然崩亂、某條商道的意外斷絕,或……某股潛藏野心的悄然膨脹而陷入動蕩,乃至烽煙再起,我們需要一雙能洞見幽微、俯瞰全局的‘天眼’。”
他指向浩瀚的星空:“欽天監世代觀測星象,繪製星圖,以曉天時,定農事,甚至窺探天命氣運。而這人間萬事,這絲路網絡,其復雜程度,又何嘗遜于星空?”他的手指緩緩落下,指向觀星臺中央一座巨大的、覆蓋著絲綢的物體。
兩名內侍上前,輕輕掀開絲綢。露出的并非沙盤模型,而是一張巨大的、由韌性極佳的羊皮拼接而成的地圖。但這地圖又與尋常輿圖迥異——其上以極其精細的筆觸,不僅標注了山川河流、城邦邦國、主要商路,更用不同顏色的絲線,編織出了人口密度、物產分布、軍事要塞、甚至不同文化信仰的輻射范圍。一些關鍵節點旁,還綴有小塊的玉片,上面以細密文字記錄著該地近期的重要事件、統治者更迭、乃至氣候異常的簡訊。
“此乃‘萬國輿情動態圖’,”慕容冷越解釋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由格物院、兵部職方司、以及新成立的‘絲路文明對話苑’協同制作更新。它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如同活物,需隨時依最新情報增刪修補。”
風澈與諸位大臣圍攏過來,無不為之震撼。這張圖,將抽象的地理、人口、經濟、文化、政治信息視覺化,使得整個絲路合作區域的“態勢”一目了然。何處商路繁忙,何處人口稠密,何處有軍事壓力,何處文化沖突暗流涌動,皆在這縱橫交錯的色塊與絲線間隱隱浮現。
“然而,圖終究是靜態的,”兵部尚書沉吟道,“若要預判未來,還需推演。”
“愛卿所言極是。”慕容冷越點頭,隨即示意。內侍們又抬上一座巨大的沙盤,其上山川地貌、城郭關隘,正是以“萬國輿情動態圖”為藍本,按比例微縮而成,栩栩如生。
“從今日起,”慕容冷越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風澈身上,“成立‘絲路態勢推演房’。由太子主持,遴選青年參議閣中精通地理、軍事、經濟、外交之后起之秀,聯合相關各部司官員,定期于此,依據動態圖與各方情報,對絲路沿線可能出現的危機進行模擬推演。”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推演之要,不在于證明我方決策永遠正確,而在于盡可能設想最壞的情況,尋找潛在的盟友與敵人,檢驗我們應對方案的可行性。推演議題,可包括但不限于:某重要邦國突發內亂,影響商路暢通,該如何反應?某區域因資源爭奪爆發沖突,如何調停?乃至……假設出現一個強大的外部勢力,試圖介入甚至分裂我們的絲路聯盟,又當如何應對?”
風澈心潮澎湃,他明白,父親這是在為他,也為整個帝國的未來,搭建一個前所未有的戰略預演和危機管理平臺。這不再是事后補救的“救火隊”,而是具有前瞻性的“瞭望塔”與“決策實驗室”。
“兒臣領旨!”風澈躬身,眼中閃爍著接受挑戰的興奮光芒。
第十折 推演房:風暴的預演
“絲路態勢推演房”很快便在緊鄰樞密院的一處僻靜殿閣中設立起來。殿內,巨大的“萬國輿情動態圖”懸掛主壁,中央是精細的沙盤,四周則擺滿了卷宗柜與書寫案幾。風澈親自從青年參議閣及各衙署挑選了二十余名年輕才俊,組成了核心推演團隊。他們被分為不同小組,代表“絲路合**調中樞”、“模擬危機發起方”、“沿線關鍵邦國勢力”、“潛在外部干預力量”等。
第一次正式推演的議題,慕容冷越親自選定,頗為尖銳:“假設西域重要節點‘龜茲國’,因王位繼承糾紛爆發內戰,親大乾的老國王突然病逝,手握兵權且對絲路合作心存疑慮的王子與得到部分貴族支持、傾向與北方游牧勢力結盟的另一位王子爭奪王位,戰火波及商道。與此同時,東部沿海傳聞有不明船隊騷擾,疑似來自海外。在此情況下,協調中樞應如何應對?”
推演開始。代表“危機發起方”的小組迅速行動,在沙盤上標注龜茲內戰態勢,模擬叛軍切斷南路商道,并散播“大乾意圖吞并龜茲”的謠言。代表“北方游牧勢力”和“不明海外力量”的小組則開始伺機而動,在邊境制造摩擦,在海上顯示存在。
風澈坐鎮“協調中樞”,面對沙盤上瞬間燃起的多處“烽火”,壓力陡增。團隊成員意見不一:有主張立即派遣精銳小隊,護送使者,強行調停,甚至支持一方迅速平定內亂(軍事干預派);有認為應以經濟制裁和外交孤立施壓,迫使雙方回到談判桌(外交經濟派);也有建議聯合與龜茲交好且忠于絲路合作的鄰國,如高昌、于闐等,組成區域調解團,先行接觸(****派);更有人提出,需同時警惕東部海防,不能顧此失彼(全局平衡派)。
推演過程中,各種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接連出現:“軍事干預”引發了周邊小邦的警惕與不滿,擔心主權受損;“經濟制裁”則導致依賴龜茲玉石貿易的于闐等國經濟受損,怨聲載道;“區域調解團”因內部利益分歧,效率低下;而東部“不明船隊”則趁虛而入,襲擊了兩個沿海城鎮,造成恐慌。
風澈不斷接收各方“情報”,做出決策,又不斷面臨新的挑戰。他意識到,單一手段往往效果有限且副作用大,必須多管齊下,并且要根據局勢變化靈活調整。他最終嘗試了一套組合策略:明面上,派出高級別、但非軍事的外交使團,攜帶著慕容冷越的親筆信函與部分人道主義物資,前往龜茲表達關切,呼吁停火和談,并邀請區域國家共同參與調解;暗地里,通過情報網絡,了解兩位王子的真實訴求與內部支持度,尋找可能的妥協方案;同時,授權東部沿海都督府,加強巡邏,對不明船隊予以堅決驅離,展示維護海疆的決心與能力;在經濟上,則宣布設立“商道臨時保障基金”,對因龜茲戰亂受損的商隊提供低息貸款和臨時貿易路線指導,穩定商界情緒。
推演持續了整整三天。過程中有激烈的爭論,有決策的失誤,也有靈光一閃的妙手。當推演結束時,沙盤上的“龜茲內戰”雖未完全平息,但已在多方調解下進入談判階段,商道部分恢復;“不明船隊”在遭遇堅決反擊后暫時退去。整個協調中樞團隊,雖身心俱疲,卻都感覺經歷了一場頭腦風暴,對復雜局勢的處置有了更深切的體會。
風澈將詳細的推演報告呈送給慕容冷越。皇帝仔細閱讀后,未置一詞褒貶,只是淡淡地說:“記錄下來,歸檔。下一次推演,議題由你擬定。”
第十一折 海客談瀛洲
就在風澈沉浸于沙盤推演的同時,長安城的西門,迎來了一隊風塵仆仆、形貌與西域胡商迥異的客人。他們膚色較深,鼻梁高挺,穿著色彩鮮艷、式樣奇特的棉麻衣物,為首的是一位名叫“阿爾·菲達”的中年學者,自稱來自一個遙遠的、名為“阿拔斯”的國度,位于大食(阿拉伯)地區。他們并非傳統的陸路商隊,而是乘船抵達嶺南,再經由內河與官道北上長安。
他們的到來,立刻引起了格物院與青年參議閣的注意。因為阿爾·菲達等人帶來的,并非只有象牙、香料和寶石,更有大量關于航海、天文、數學、醫學的書籍與知識,其體系與希臘、波斯、天竺乃至大乾都頗為不同。他們精通三角學,用于航海定位;他們帶來了改進的星盤,觀測天體更為精準;他們的醫學著作中,提到了血液循環的初步概念(雖未完善);他們甚至帶來了一種被稱為“阿拉伯數字”的簡便計數符號,以及關于“零”的概念的更清晰闡述。
阿爾·菲達通過翻譯表示,他們聽聞東方有一個強大而開放的帝國,致力于匯聚天下智慧,故不遠萬里,漂洋過海而來,希望進行學術交流。
慕容冷越與風染霜在宮中接見了阿爾·菲達一行。會談中,阿爾·菲達描述了廣闊的海洋,講述了他們如何利用季風航行,如何通過觀測星辰確定航向,也提到了海洋彼岸還有其他強大的國度與燦爛的文明。他特別提到,在他們的知識體系中,非常重視對古希臘先賢如亞里士多德、歐幾里得著作的翻譯與研究,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展。
“陛下,皇后殿下,”阿爾·菲達言辭懇切,“陸地雖廣,終有盡頭;海洋無垠,連接著未知的世界與無窮的知識。東方的絲綢、瓷器,經由海路,亦能抵達我們的港口,價值連城。為何不將這條‘海上絲路’也納入合作的范疇呢?知識與商品的流通,不應局限于駝鈴與沙漠。”
這番話,如同在慕容冷越心中投入一顆石子,激起了新的漣漪。他一直專注于陸上絲路的經營,對海洋,雖有關注,但并未提升到與陸路同等重要的戰略高度。阿爾·菲達的到來,以及他所代表的迥異知識體系與航海技術,讓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巨大的可能性與挑戰。
他下令格物院、欽天監、乃至青年參議閣,與阿爾·菲達團隊進行深入交流,學習他們的數學、天文、航海知識,同時,也向他們展示大乾的科技與文化成就。一時間,長安城內,又掀起了一股探討海外奇談、研究航海技術的風潮。
風澈也對阿爾·菲達帶來的知識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那套簡便的計數符號,他敏銳地感覺到其在計算、記賬、乃至格物研究中的巨大潛力。他建議在明理堂開設專門課程,介紹和推廣這種新的計數系統。
第十二折 海陸之間:新的抉擇
阿爾·菲達帶來的沖擊尚未平息,“絲路態勢推演房”的第二次推演如期而至。這次,風澈擬定的議題,直接反映了最新的局勢變化:“假設陸上絲路因西域某重要節點(如龜茲)長期動蕩而通行效率大減,同時,海上絲路因新航線的開辟與新合作伙伴(如阿拔斯)的出現而潛力巨大。在此背景下,協調中樞應如何調整資源分配與戰略重心,以維持絲路網絡的整體繁榮與穩定?需考慮陸權與海權勢力的平衡,沿線邦國的反應,以及技術、軍事資源的傾斜。”
這個議題更加宏大,也更具爭議性。
推演開始后,團隊迅速分化為“陸權優先派”與“海權開拓派”。陸權派認為,帝國根基在陸地,西域經營多年,利益攸關,絕不能因一時動蕩而放棄,否則前功盡棄,且會喪失對內陸腹地的控制力,必須加大投入,穩定西域。海權派則反駁,海洋是未來,成本可能更低,收益更大,且能避開路上復雜的政治糾紛,應集中資源發展海軍,開拓海上貿易線,與阿拔斯等海上強國建立更緊密聯系。
雙方在沙盤和輿圖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陸權派模擬在西域增加駐軍,修建更堅固的堡壘,加強同盟關系;海權派則模擬在東南沿海擴建港口,建造更大海船,組建遠洋商隊和護航艦隊。推演中,雙方都指出了對方的潛在風險:陸權策略可能導致帝國陷入西域泥潭,耗費巨大;海權策略則可能使帝國依賴海上貿易,忽視內陸發展,且海軍建設周期長,風險高,易受風浪與海盜影響。
風澈作為協調中樞的決策者,再次面臨艱難平衡。他意識到,這并非非此即彼的選擇。帝國的發展,需要陸海兼備。他嘗試提出一種“陸海協同”的思路:在西域,采取“低成本、高影響力”的策略,通過外交、經濟、文化手段維持存在和影響力,而非一味軍事投入,同時扶持可靠的區域伙伴代理維護商路安全;在海上,則穩步推進,先建立幾條穩定的核心航線,積累經驗和技術,并不急于全面擴張;更重要的是,加強陸海之間的聯系,例如,將部分原本完全依賴陸路運輸的貨物,改為部分通過海路運輸,以減輕陸路壓力,也促進沿海與內陸的經濟聯動。
推演結束后,風澈將“陸海協同”的思路整理成詳細報告,連同推演記錄,再次呈送慕容冷越。
這一次,慕容冷越看完后,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他走到那幅巨大的“萬國輿情動態圖”前,目光從西域的戈壁雪山,緩緩移向東南的蔚藍海域。
“澈兒,”他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絲欣慰,“看來,這臺織機要編織的,不再僅僅是陸上的錦繡,還要加上海上的云霞了。陸與海,并非對立,而是帝國翱翔的雙翼。你的‘協同’思路,是對的。但知易行難,如何真正實現陸海并進,平衡內外,將是我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乃至你將來需要面對的核心課題。”
他轉身,目光銳利地看著風澈:“下一次推演,可以開始模擬,如果我們在大力發展海路的同時,陸上的某些勢力感到被忽視甚至威脅,他們會如何反應?我們又該如何預防和應對這種內部的張力?”
風澈凜然受教。他明白,父親的眼光,已經看到了更遠的未來,以及潛藏在繁榮之下的、更為復雜的內部治理難題。文明的交融,知識的匯聚,戰略的權衡,這一切,都如同那永不停止的織機,在時間的流轉中,編織著愈加繁復而壯麗的圖案。而屬于他的考驗與責任,也正隨著這圖案的擴展,而變得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