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協同”的思路在推演房中經過反復錘煉,雖未臻完美,卻為帝國未來的戰略方向勾勒出模糊而宏大的輪廓。然而,就在慕容冷越與風澈專注于這盤跨越陸海的大棋時,一股潛藏的暗流,正悄然在帝國看似穩固的肌體深處涌動。
這暗流,并非來自外部的威脅,亦非源于文明的沖突,而是滋生于帝國內部那龐大而復雜的官僚體系,以及被絲路繁榮所悄然改變的利益格局。
事情的***,看似微不足道。一位來自江南東道的年輕御史,名叫柳明淵,出身寒門,卻以剛正敢言、明察秋毫而初露頭角。他在巡查漕運與市舶司時,發現了一系列觸目驚心的現象:東南沿海一些豪族巨賈,憑借與海外番商(包括新來的阿拔斯商人)的密切關系,以及賄賂市舶司官員,大肆進行走私活動,逃避巨額關稅。更令他震驚的是,這些走私利潤,部分流入了某些朝中高官的私囊,甚至與地方駐軍將領有所勾連,形成了一張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
與此同時,在西北邊陲,一些世代鎮守的軍功世家,則對朝廷近年來將大量資源傾向海上、對西域采取“低成本”維持策略深感不滿。他們擔心自身地位因軍費削減而下降,更怨恨那些依靠海上貿易暴富的“新貴”商賈,認為他們掏空了帝國的根基,動搖了“重農抑商”、“重陸輕海”的傳統國本。
柳明淵將調查所得,寫成了一道措辭激烈的奏折,直陳“海貿興而貪瀆盛,邊備弛而國本搖”,懇請皇帝陛下整肅綱紀,抑制豪強,重申陸防,甚至隱隱暗示某些閣臣與這些弊政有所牽連。
這道奏折,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在朝堂掀起了滔天巨浪。受益于海貿的官員與江南出身的朝臣,指責柳明淵危言聳聽,以偏概全,阻礙朝廷開源致富之大計;而傳統的軍功世家與保守派文官,則紛紛上疏附和,將東南走私、官員貪腐與西域軍備問題聯系起來,抨擊當前政策“舍本逐末”,要求嚴查走私,加強陸疆,甚至有人隱晦地將矛頭指向了大力推動絲路合作與海洋探索的太子風澈。
朝會之上,爭論激烈,氣氛凝重。慕容冷越高踞龍椅,面沉如水,靜觀雙方辯駁。他深知,柳明淵所奏,絕非空穴來風。絲路帶來的巨大財富,就像最肥美的餌料,必然吸引無數蠹蟲與鯊魚。而戰略重心的調整,也必然觸動原有利益集團的奶酪。這不僅僅是貪腐問題,更是帝國在轉型期面臨的深刻內部張力——新舊利益集團的沖突,中央與地方權力的博弈,傳統觀念與新興思潮的碰撞。
風澈立于丹陛之下,心中亦是波瀾起伏。他推行絲路合作,本意為富國強兵,促進交融,卻未曾想會滋生如此嚴重的弊端,甚至引發朝局動蕩。他更意識到,那些攻擊海貿、質疑西域政策的聲音,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他本人執政方向的挑戰。
慕容冷越沒有當場做出決斷。他壓下所有奏折,只宣布由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臺)會同戶部、兵部,徹查柳明淵所奏東南走私及邊軍抱怨一事,但強調“不可因噎廢食,動搖絲路合作之國策”。
退朝后,慕容冷越將風澈單獨留在了御書房。
“澈兒,都看到了?”慕容冷越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兒臣看到了。”風澈低頭,“是兒臣思慮不周,未能預見……”
慕容冷越抬手打斷了他:“非你之過。水至清則無魚,利之所趨,必有紛爭。朕在位多年,此類事情,見得多了。以往或可強力彈壓,但如今,牽涉絲路大局,牽涉陸海戰略,便不能簡單處置。”
他走到窗前,望著宮城外連綿的殿宇:“柳明淵是柄利劍,可斬貪腐,但也可能傷及自身,甚至被他人利用,成為黨爭之器。而那些軍功世家,亦是帝國柱石,其憂慮,并非全無道理。如何平衡,如何疏導,既懲奸除惡,又安撫人心,更確保國策不行偏頗,這才是對你真正的考驗。”
風澈凝神靜聽,心中漸漸明了。父親是要他親自去處理這個棘手的局面。
“朕給你一道密旨,”慕容冷越轉身,目光如炬,“著你以巡察漕運、體察海貿之名,親赴江南。明面上,是肯定海貿成果,穩定商界人心。暗地里,授予你臨機專斷之權,查清走私網絡,揪出幕后黑手,但切記,動作要快、要準,更要控制影響,不可引發東南動蕩。同時,你要設法安撫西北邊軍,朕會下旨,提高邊軍餉銀,并選派青年參議閣中精通軍務、了解西域者,赴邊地宣講新戰略,解釋朝廷苦心。”
“兒臣明白!”風澈肅然領命。他知道,這是一次遠比參合陂抗疫、終南山對話更為復雜的任務,它關乎帝國的內部治理與穩定。
第十四折 江南煙雨暗驚濤
風澈的江南之行,輕車簡從,卻暗藏鋒芒。他首先抵達揚州,這座因運河與海貿而極度繁華的都市,此刻正沉浸在一種微妙的緊張氣氛中。太子駕臨,明面上是鼓勵海貿,視察市舶司,接見番商(包括阿爾·菲達),參觀造船工坊,一派祥和。
但暗地里,風澈帶來的精干人員,已與柳明淵秘密接上頭,并調動了皇家內衛的部分力量,開始順著柳明淵提供的線索,悄無聲息地展開調查。他們查閱市舶司檔案,跟蹤可疑商船,監聽相關人員的動向。
調查進展比預想的還要順利,也更為觸目驚心。一個以揚州巨賈沈萬金為首,勾結市舶司副提舉、乃至一位戶部侍郎公子,并通過海商將利益輸送給某位在朝中頗有影響力的宗室郡王的走私網絡,逐漸浮出水面。其走私規模之大,涉及人員之廣,令風澈也為之咋舌。
然而,就在風澈準備收網之際,他接到了來自西北的緊急密報。隴右節度使、出身軍功世家的老將皇甫嵩,聯合數位邊鎮將領,上了一道措辭更為激烈的奏折,不僅重申邊備空虛之憂,更直接指責“東南蠹蟲蝕國,朝中有人與之呼應,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言辭間,已帶有幾分逼宮的意味。
幾乎同時,江南這邊也出現了異動。沈萬金似乎察覺到了危險,開始頻繁活動,試圖銷毀證據,并派人散布謠言,稱太子此行實為打壓海貿,搜刮商賈,甚至暗中與一些對現狀不滿的番商接觸,煽動他們向風澈請愿施壓。
一時間,風澈仿佛置身于漩渦中心,東南與西北的壓力同時襲來,朝中保守勢力也趁機鼓噪。他意識到,對手并非束手待斃之輩,他們正在利用朝野的輿論和邊軍的壓力,試圖迫使自己投鼠忌器,甚至攪黃整個調查。
深夜,揚州行館內,燭火搖曳。風澈對著江南輿圖與西北邊關圖,久久沉思。柳明淵侍立一旁,面帶憂色:“殿下,如今內外交迫,若強行查辦沈萬金,恐東南震動,若退讓,則國法蕩然,貪腐更熾。而西北邊軍那邊,若不安撫,恐生變亂。”
風澈抬起頭,眼中卻并無慌亂,反而閃過一絲決斷:“柳御史,你可知,為何貪腐能成氣候?邊軍為何怨聲載道?”
“臣……請殿下明示。”
“因其利益受損,或自覺受損;因其信息不暢,易被煽動;更因我們未能讓他們看到,在新的格局下,他們同樣能擁有更好的未來。”風澈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朦朧的煙雨,“所以,不能只破不立。查,要雷厲風行地查!但查完之后,更要讓他們看到新的出路。”
他迅速做出了一系列部署:
第一,以雷霆手段,連夜抓捕沈萬金及市舶司涉案官員,查封其賬冊、貨棧,人贓并獲。行動務必迅速保密,避免引發大規模恐慌。同時,立即公布部分確鑿證據,以正視聽,打擊謠言。
第二,親自接見那些被煽動的番商,包括阿爾·菲達,明確告知朝廷打擊走私、整頓市場的決心,正是為了維護公平的貿易環境,保護守法商人的長遠利益。宣布將改革市舶司制度,提高透明度,簡化手續,并邀請番商代表參與監督。
第三,八百里加急,以太子名義親自給皇甫嵩及諸位邊將回信。信中,首先充分肯定他們為國戍邊的功績與憂慮,表示朝廷感同身受。其次,詳細解釋“陸海協同”戰略并非放棄陸防,而是為了獲取更多資源以強軍,并隨信附上部分即將調撥給邊軍的新式裝備圖紙(由格物院根據新知識改進)和提升餉銀的具體方案。最后,邀請邊軍選派年輕軍官,加入青年參議閣的軍事小組,參與戰略推演,共同謀劃帝國防務。
第四,奏請慕容冷越,在查處貪腐、追繳贓款的同時,從中撥出專款,設立“邊貿發展基金”和“海貿創新工坊”,鼓勵西北邊地發展對西域的合法邊境貿易,扶持江南中小海商進行技術革新與合法遠航,讓更多的人能從絲路合作中受益,而非利益僅被少數權貴壟斷。
第十五折 破立之間
風澈的連環舉措,如同精準的外科手術,迅速穩定了局勢。
沈萬金等人的突然落網,賬冊的曝光,使得東南官場和商界為之震懾,謠言不攻自破。大多數商賈,尤其是中小商人,見太子態度堅決,且后續政策有利于公平競爭,反而人心安定,甚至拍手稱快。阿爾·菲達等番商,也對風澈維護貿易秩序的承諾表示贊賞。
而送往西北的信件與方案,則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皇甫嵩等老將,收到太子親筆信,感受到被尊重,又見到實實在在的餉銀提升和新裝備計劃,尤其是邀請邊軍參與戰略推演,給了他們表達訴求和參與決策的渠道,不滿情緒大為緩解。雖然觀念的轉變非一日之功,但至少,那躁動不安的兵鋒,被暫時安撫了下去。
慕容冷越在長安,收到風澈的一系列匯報和請示,嘴角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迅速批準了所有方案,并以朝廷名義明發諭旨,重申肅貪決心,公布市舶司改革措施與惠及邊軍、海商的新政。
一場可能引發朝局地震甚至邊境危機的風波,在風澈果斷而周全的處置下,逐漸平息。雖然深層次的利益矛盾和觀念沖突依然存在,但經此一役,帝國的肌體進行了一次有效的排毒與疏導。風澈的威望,不僅在青年參議閣中如日中天,在朝臣和邊將心中,也樹立起了沉穩、果決、兼具魄力與智慧的形象。
第十六折 桑下三問
當風澈處理完江南事宜,風塵仆仆返回長安時,已是初冬。他沒有先回東宮,而是直接入宮覲見。
慕容冷越和風染霜,依舊在那株桑樹下等他。桑葉已落盡,虬枝盤曲,更顯蒼勁。
風澈詳細稟報了江南之行的經過與結果。
慕容冷越聽罷,緩緩點頭,問道:“澈兒,經過此事,你有何感悟?此問為一。”
風澈沉思片刻,答道:“兒臣感悟有三。其一,利益如水,宜疏不宜堵。絲路帶來巨利,若只由少數人壟斷,必生貪腐與不公;若能建立公平規則,引導利益普惠于眾,則能化阻力為動力。其二,溝通如橋,至關重要。邊軍之怨,部分源于不解與隔閡,坦誠溝通,讓其參與,方能化解心結。其三,治國如弈,需眼觀全局。東南與西北,海貿與陸防,內部吏治與外部戰略,皆相互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孤立視之。”
“善。”慕容冷越頷首,繼而提出第二問,“然則,你可知,為何那些軍功世家,雖得實惠,心中仍存芥蒂?那些保守文臣,雖無實利受損,卻依舊抨擊不休?”
風澈想了想,道:“因為改變的,不僅是利益,還有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秩序與觀念。重陸輕海,重農抑商,乃是他們熟悉的世界。如今世界變了,他們感到不安,甚至恐懼。”
“能看到此層,甚好。”慕容冷越目光深邃,“這便是‘路徑依賴’與‘身份焦慮’。所以,下一步,你當如何?”
這是第三問。
風澈望向那株歷經風霜的桑樹,緩緩道:“兒臣以為,當以‘立’促‘變’。一方面,繼續完善制度,確保公平,讓更多人受益于新時代,用實實在在的好處消解不安。另一方面,需借助‘絲路文明對話苑’和明理堂等平臺,引導一場關于帝國未來、關于陸海關系、關于財富與力量來源的大討論,不是****,而是啟發思考,讓新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如同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同時,也要在變革中,給予那些可能被時代浪潮沖擊的群體以足夠的尊重和轉型的出路,例如,鼓勵軍功世家子弟進入格物院、參議閣或投身海外探索,在新的領域建立功業。”
慕容冷越與風染霜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與認可。
風染霜柔聲道:“澈兒,你真正長大了。治國之道,剛柔并濟,破立相輔。你能看到利益之外的觀念與情感,更能以疏導與建設來應對挑戰,這比單純的權術與謀略,更為深遠。”
慕容冷越最終說道:“記住今日桑下三問。帝國的航船,已駛入一片既充滿機遇、也暗藏風險的新海域。舊的航圖已然不足為憑,未來的方向,需要你這雙逐漸成熟的眼與手,去辨識,去把握。這臺織機,要織就的,不僅是萬國的交融圖,更是帝國自身的新生錦。”
桑樹無言,靜默地矗立在冬日的寒風中,它的根系,在無人可見的地下深處,向著更廣闊的土壤延伸。而帝國的命運,也在這一次次的內外考驗與智慧抉擇中,被編織得愈加堅韌與繁復。前路漫漫,新的挑戰猶可預見,但執梭之手,已愈發沉穩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