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淵的陰霾散去已半月有余,阿寧因心力耗損過度,在長樂宮靜養了整整十日才逐漸恢復元氣。此番經歷,雖兇險萬分,卻仿佛一次淬煉,讓他對自身靈媒之體的掌控更進一層。那雙淡金色的眼眸,愈發清澈深邃,偶爾流轉間,竟似有細碎的星輝閃爍。
慕容冷越與風染霜明顯感覺到,阿寧與這天地萬物的聯系變得更加緊密。他無需刻意凝神,便能感知到御花園里哪株花即將綻放,哪棵樹液流淌得最為歡快;他能聽懂鳥雀啼鳴中的喜悅與警告,能感知到腳下大地沉穩的呼吸。這種能力不再是一種負擔,而漸漸成為他感知世界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這日午后,慕容冷越并未如往常般在御書房批閱奏折,或是于靜室打坐煉氣,而是罕見地出現在了長樂宮后苑的觀星臺上。此時日頭偏西,觀星臺并非觀測天象的最佳時辰,但他只是負手立于漢白玉欄桿前,眺望著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層疊宮闕與遠方天際,目光悠遠,不知在想些什么。
風染霜尋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暮色為慕容冷越挺拔卻孤寂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光,卻未能完全化開他眉宇間那經年累月的冰霜。她緩步走近,與他并肩而立,并未出聲打擾。
良久,慕容冷越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霜兒,你我追尋大道,護佑蒼生,已逾百年。一直以來,我們憑借的是更強的力量,更精妙的術法,更嚴密的謀劃。力量,是維系秩序、斬妖除魔的基石。這一點,從未動搖。”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臺下庭院中,正蹲在一株新移栽的靈植前,小心翼翼用手指觸碰葉片,仿佛在傾聽什么的阿寧。
“但這孩子…他所展現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徑。落魂淵中,他未曾動用一絲一毫的攻擊之力,卻做到了你我合力也未必能輕易達成的效果——平息萬怨,導引安息。這并非力量的強弱可以解釋。”
風染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眼神溫柔:“是啊。他的力量,源于‘心’。是感知,是理解,是悲憫,是與萬物共鳴。這或許,正是靈媒之體真正的奧秘所在,也是我們這些習慣了以力證道之人,所忽略的另一種‘強大’。”
慕容冷越沉默片刻,道:“朕翻閱了所有關于靈媒之體的古籍殘卷。記載寥寥,但有一句共通:靈媒者,非馭物之力,乃通心之橋。橋之兩端,一為己心,一為萬靈。己心不澄,則萬靈不寧。”他轉頭看向風染霜,“我們教導他修行法門,引導他控制力量,卻似乎…從未真正教導他如何面對這紛繁萬象投射于心湖的倒影,如何在這無盡的共鳴中,守護住‘自我’的那一葉扁舟。”
風染霜心中一凜。她想起阿寧在落魂淵時,那瞬間被負面情緒淹沒的驚險。若非他心性純良,靈光自守,后果不堪設想。慕容冷越的擔憂不無道理。阿寧的能力成長太快,而他年幼的心智,是否足以承載這日益龐大的信息與情感洪流?
“你的意思是…”
“是時候,引導他‘內觀’了。”慕容冷越目光堅定起來,“不僅要教他如何‘感應’外界,更要教他如何‘守護’內心。否則,終有一日,他或許會被這無邊無際的共鳴同化,迷失自我。”
就在這時,下方的阿寧似乎感應到了他們的注視,抬起頭,朝著觀星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用力揮了揮手。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身上,那笑容純粹而溫暖,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
慕容冷越與風染霜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決心。
當晚,月華如水,灑滿長樂宮偏殿的靜室。室內沒有點燃燭火,唯有窗口投入的清輝,以及懸浮在空中的雙佩散發出的柔和光暈,交織成一片朦朧而靜謐的光域。
阿寧盤膝坐在中央的蒲團上,有些好奇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師父師娘。慕容冷越神情肅穆,風染霜則目光溫柔。
“阿寧,”慕容冷越開口,聲音在靜室中顯得格外清晰,“你可知,你與萬物共鳴的能力,源于何處?”
阿寧想了想,指著自己的心口:“這里…感覺到的。”
“不錯,源于心,源于你的精神,你的意念。”慕容冷越緩緩道,“此力玄妙,能感知福禍,溝通萬靈,甚至撫平傷痛怨念。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外界萬象,有清有濁,有喜有悲。你若只是一味敞開接納,而無甄別、無守護,終有一日,清泉亦會被濁流污染,明鏡亦會蒙塵。”
阿寧似懂非懂,但他想起了落魂淵里那幾乎將他吞噬的冰冷與黑暗,小臉上露出一絲后怕。
風染霜柔聲接道:“所以,從今日起,師父和師娘要教你另一件事——如何在你與萬物相連的那座‘橋’上,筑起護欄,點亮明燈。讓你既能感知外界,又能守護好內心那片屬于自己的寧靜之地。這,便是‘守心’。”
慕容冷越指尖輕點,一道微光沒入阿寧眉心:“閉目,凝神。勿要刻意去感知外界,將你的注意力,收歸于自身。感受你的呼吸,感受血液流淌,感受心跳搏動…然后,再慢慢將意念沉入那感知的源頭,你的‘心湖’。”
阿寧依言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他努力摒棄外界的一切聲音、氣味、光線,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身。起初有些困難,各種細微的感知仍不斷涌入——窗外樹葉的摩挲聲,遠處宮人的低語,月光灑在皮膚上的微涼…但他謹記師父的教導,不抗拒,不追隨,只是如同一個旁觀者,看著這些感知來了又去,最終,意識緩緩下沉。
他“看”到了。
那并非真實的景象,而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映照。在他的感知中,出現了一片無垠的、微微蕩漾的“水面”。這,便是慕容冷越所說的“心湖”。
此刻的心湖,并不平靜。無數細碎的光影在水面上閃爍、流轉——有御花園里花朵綻放的喜悅,有池中錦鯉嬉戲的悠閑,有風中帶來的遠方鳥雀的歸巢之念,也有宮中某些角落隱隱傳來的、凡人難以察覺的細微憂慮與疲憊…這些來自外界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使得整個心湖波光粼粼,卻也略顯紛雜。
而在湖面之下,更深處,似乎還沉淀著一些東西。落魂淵中感受到的那些強烈的恐懼與怨恨,雖然大部分已被他引導平息,但仍有極其細微的、冰冷的“沙礫”沉淀在湖底,偶爾會讓湖水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
“看到了嗎?”慕容冷越的聲音直接在他心神中響起,平和而具有引導性,“這便是你此刻的心湖映照。萬物皆在其中,卻也可能擾亂其中。”
“現在,”風染霜的聲音如同溫暖的涓流,融入他的意識,“嘗試著,在湖心之上,凝聚你的‘本我’之念。想一想,你是誰?你是阿寧,是師父師娘的弟子,你喜歡桂花糕的甜,喜歡蝴蝶翅膀上亮晶晶的光,不喜歡冰冷的、讓人難過的東西…”
隨著風染霜的引導,阿寧努力地回想。那些屬于他自己的、最純粹的記憶與情感開始匯聚。拜師那日的忐忑與期待,第一次成功引動靈氣時的歡喜,吃到師娘做的點心時的滿足,被師父夸獎時的靦腆驕傲,還有…落魂淵中,感受到那些痛苦時心中涌起的難過,以及最終引導它們安息后的安然…
這些屬于“阿寧”的意念,開始在心湖中央緩緩凝聚。起初只是一點微弱的光,如同風中殘燭,在紛雜的漣漪中搖曳不定。但漸漸地,隨著他越來越清晰地認知自我,那點光越來越亮,越來越穩定,最終化作一輪柔和的、并不刺眼卻堅定存在的“明月”,懸于心湖之上。
明月之光灑落,心湖表面的漣漪似乎平復了許多。那些外來的意念光影依然存在,但它們不再能輕易地掀起大的波瀾,仿佛被這月光安撫、梳理過一般。甚至湖底那些冰冷的“沙礫”,在月光的照耀下,也似乎變得沉寂了一些。
“保持這輪‘心月’,”慕容冷越指導道,“讓它成為你心湖的定盤星。外界的感知如同風,如同雨,可以拂過湖面,可以落入湖中,但只要明月在心,湖心自定。你便能觀照萬物,而不被萬物所轉。”
這是一個全新的、奇妙的體驗。阿寧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那輪“心月”,感覺自己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安定。他依然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但那種感知不再是一種被動的、可能淹沒他的洪流,而更像是一種主動的、平和的“觀察”。
時間在靜修中悄然流逝。當月影西斜,阿寧才緩緩睜開眼睛。那雙淡金色的瞳孔中,少了一絲以往的懵懂與易感,多了一份沉靜的輝光。他雖然臉色有些疲憊,但精神卻很好。
“師父,師娘,我好像…有點明白了。”他小聲說道,帶著一絲初窺門徑的欣喜。
風染霜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很好。這只是第一步,‘守心’之法的修煉,貴在持之以恒。日后無論行走坐臥,皆可時時觀照,使心月常明。”
慕容冷越也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悟性不錯。此法不僅能助你駕馭靈媒之力,更能穩固道心,于你日后修行,大有裨益。”
自此,阿寧的修行課業中,多了這“守心”一途。白日里,他依舊在御花園中嬉戲,與萬物交流,感受生靈的喜怒哀樂;夜晚,則在靜室中觀想心月,梳理一日所感,淬煉本心。
起初,維持“心月”頗為耗神,尤其是在外界干擾強烈時。有時宮中舉行慶典,萬眾歡騰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來,他的“心湖”便會劇烈動蕩,“心月”搖搖欲墜;有時路過某些積年****卻無人察覺的宮室角落,那陰冷的意念也會試圖侵蝕他的湖底。
但在慕容冷越與風染霜的悉心指點下,阿寧逐漸掌握了訣竅。他學會了如何調整“心月”的輝光,去溫和地撫平過于激烈的漣漪,如何去照耀、凈化那些試圖沉淀的陰冷雜質。他的“心湖”變得越來越澄澈,那輪“心月”也愈發凝實、明亮。
在這個過程中,慕容冷越與風染霜也驚訝地發現,阿寧的“守心”之法,竟反過來影響了他的靈力性質。他調動靈力時,不再僅僅是引動外界天地元氣,更多了一份源自本心的、沉靜而堅韌的力量。這份力量,對于安撫躁動的靈脈、凈化污穢之氣,似乎有著奇效。
一月后的一個深夜,慕容冷越正在批閱一份關于西北邊境地脈輕微震蕩的奏折,雖非大事,但處理起來也需耗費心神,引動靈力進行安撫。他指尖靈力流轉,正要勾勒符文,卻感覺一雙小手輕輕按在了他執筆的手腕上。
是阿寧。不知何時醒了,穿著寢衣,赤著腳跑了過來。
“師父,”阿寧仰著小臉,金色眼眸在燈下熠熠生輝,“你這里…有點亂。”他指著那份奏折,又指了指慕容冷越的心口,“涼涼的,硬硬的,像小石頭硌著。”
慕容冷越一怔。他并未刻意顯露情緒,但處理這類與天地靈脈相關的事務時,那份屬于帝王的、力求掌控與秩序的心念,確實會不自覺地變得冷硬。沒想到,竟被阿寧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更讓他驚訝的是,隨著阿寧小手上傳來的、那帶著淡淡月輝般清涼溫潤的靈力流入,他心中因公務而生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與冷硬,竟真的如同被溫水化開一般,緩緩消散了。連帶筆下那需要安撫的地脈震蕩圖紋,在他感知中也變得順遂了許多。
慕容冷越低頭看著阿寧,孩子眼中是純粹的關切與想要幫忙的意愿。他沉默片刻,反手輕輕握了握阿寧的小手,聲音是罕見的溫和:“無妨。去睡吧。”
阿寧確認師父沒事,這才乖巧地點點頭,由聞聲而來的宮人帶回寢殿。
風染霜從內殿走出,顯然也感知到了方才的一切,她看著慕容冷越若有所思的神情,輕聲道:“這孩子…他的力量,似乎在影響著我們。”
慕容冷越望向窗外皎潔的明月,緩緩道:“或許,這便是師徒之緣的真正含義。非單方面傳授,亦是相互映照,彼此成就。”
他感受到體內那縷被阿寧靈力撫慰過的、變得異常平和沉靜的靈息,再回想自己百年來堅冰般的心境,似乎…真的被那孩子無意識中散發的“心月”之輝,映照出了一絲裂痕,透入了一點暖光。
星輝漫天,夜闌人靜。長樂宮中,帝后之心,因那輪悄然升起的“心月”,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柔和澄澈的輝光。前路依舊漫長,噬靈教的陰影未必完全散去,但一種新的、源于心靈深處的力量,正在悄然生長,如同暗夜中的星子,雖不奪目,卻恒久堅定,彼此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