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四刻,藥心潭如一面幽鏡,倒映著漫天星斗。
風停了,蟲鳴止了,連檐角銅鈴都凝滯不動。
云知夏立于九燈陣中央,素衣無風自動,袖中那頁泛黃的《星火錄》殘稿被她緩緩抽出。
紙上墨跡斑駁,卻仍能辨出幾個字:“以心火焚己,燃他人命脈——回天引”。
她指尖一顫,藍焰躍出,輕輕點燃紙角。
火舌舔舐墨痕,一字一句在烈焰中化為灰燼。
她看著那些曾禁錮醫道千年的戒律、那些勸人“勿妄動生死”的箴言,在火焰里蜷曲、崩解,最終隨風卷起,落入潭心。
灰燼觸水剎那,整座藥心潭驟然翻涌!
幽藍火光自泉眼噴薄而出,如地底沉眠的龍魂蘇醒,火蛇盤旋升騰,纏繞九盞青銅古燈。
燈火搖曳,忽明忽暗,仿佛天地呼吸在此刻屏息。
她盤膝而坐,雙掌交疊置于丹田,閉目凝神。
第一縷心火,從指尖燃起。
不是療人,而是焚己。
她引火入經,沿著任脈逆行而上。
劇痛瞬間炸開,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針刺穿骨髓。
她咬牙不語,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滾落如雨。
可她的手穩得可怕,一寸寸將火焰推進奇經八脈。
每燒一脈,便有一段記憶逆流歸來。
——實驗室警報嘶鳴,爆炸的火光吞噬半邊天空,她撲向未完成的疫苗培養皿,身后是師兄冷笑:“這成果,不該屬于一個女人。”
——毒藥遞來,溫熱的瓷碗,他說“師妹,喝了它,我保你家人平安”。
她信了,咽下時舌尖泛苦,原主云知夏也在同一時刻吞下王府毒湯,兩人唇瓣顫抖重疊,靈魂交錯。
——她在病榻咳血,他在殿上冷眼旁觀;她死前最后一眼,是他披甲出征的背影,寒雪紛飛,無人回頭。
記憶如刀,割開過往。
但她沒有哭,也沒有恨。
她只是更狠地催動心火,焚盡淤塞,焚盡怯懦,焚盡那一世被人踐踏的軟弱。
“我不是為了活成誰的王妃。”她低語,聲音沙啞如砂礫磨過,“我是要讓這雙手,再不受制于任何人。”
第七脈通,心火直沖泥丸宮。
意識墜入深淵。
黑暗盡頭,一道身影佇立火海彼岸——藥心影,那由沈未蘇前世執念所化的殘魂,眉目冷峻如霜雪鑄就。
“你燒的是命,不是心。”他開口,聲如寒泉擊石,“你救他十年,誰救你?”
云知夏喘息著,七竅滲血,唇邊卻揚起一絲笑:“我不需救。只要他能走完我沒走完的路……只要有人記得,醫者可以觸痛、承苦、破局。”
藥心影沉默片刻,抬手撫上自己眉心。
一滴血,自識海深處剝離,晶瑩剔透,內蘊一點微不可察的星火。
它墜落,劃過虛空,沒入云知夏心口。
剎那間,枯竭如焦藤的經脈深處,竟有微光閃現!
像是凍土之下,春泉悄然破冰。
她睜眼,瞳孔已染幽藍,指尖再度燃火,引最后一道藥感逆行,將殘存的心火盡數壓入潭底。
泉水轟然震蕩,一圈圈漣漪擴散,似與某種古老意志共鳴。
“回天引,以我為藥。”她輕聲道,聲音幾近呢喃,卻重若千鈞,“命換命,火傳火——蕭臨淵,活下去。”
話音未落,潭外石橋猛然震顫!
一聲暴喝撕裂夜空:“云知夏!”
蕭臨淵踏碎三重封印而來,玄袍染霜,發絲凌亂,雙目赤紅如燃血焰。
他肩頭還帶著方才強行沖關留下的劍傷,鮮血浸透錦緞,可他渾然不覺。
墨二十三橫刀斷橋,刀鋒劃地成溝,塵土飛揚:“主上令,閉關七日,生死勿擾!”
“令?”蕭臨淵冷笑,掌心毒脈暴起,黑氣纏繞手臂,竟以殘毒腐蝕刀刃,“她若死,我毀盡天下藥!”
話音落,他縱身躍起,直撲潭心。
墨二十三擲出鎖鏈,鐵鏈破空,纏住其左臂,猛力拖拽——
他被硬生生拽墜入寒潭,水花四濺,冰冷刺骨。
而就在那一瞬,潭底深處,云知夏的氣息已近乎消散。
她盤坐如蓮,周身經脈盡毀,唯有心口一點星火未滅,微弱卻執拗地跳動著,與潭底古紋隱隱相合。
意識沉浮之際,她仿佛聽見極遠處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喚。
小愈跪在潭邊,雙手撫水,突然渾身劇顫,瞳孔失焦,嘴唇哆嗦著,發出不屬于他的聲音——
嘶啞、破碎,卻又清晰得令人肝膽俱裂:
“她說……‘別來找我,來不及了’!”小愈跪在潭邊,雙手撫水,突然渾身劇顫,瞳孔渙散如墜幽冥。
那稚嫩的嗓音撕裂夜風,嘶啞破碎,仿佛不是出自孩童之口,而是自地獄深處借聲傳話——
“她說……‘別來找我,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天地驟變!
轟——!
九盞青銅古燈齊齊爆燃,金焰沖天而起,如九條火龍破空騰躍,直貫星河。
整座藥心潭剎那化作琉璃火境,潭水沸騰蒸騰,霧氣升騰間竟凝成萬千符文,古老、神秘,似是遠古醫神遺下的禁咒,在烈焰中蘇醒。
陣眼崩裂邊緣,云知夏的氣息已如風中殘燭,經脈盡毀,五臟衰竭,唯有一縷心火不滅,執念如鎖,死死釘在回天引的最后一步。
可就在這命懸一線之際,潭面炸開巨浪!
蕭臨淵破水而出,發絲濕透緊貼額角,玄袍裹水沉重如鐵。
他單膝跪于岸邊,掌心猛然拍地,毒血狂涌而出,順著掌紋裂痕滴入潭心。
那血竟是紫黑泛金,乃多年沉疴與強行沖關所激之殘毒,本該致命,此刻卻在金焰照耀下詭異地燃燒起來,化作一道道蜿蜒鎖鏈,纏向陣眼核心!
“我以毒為祭,換你七日!”他嘶吼,聲音沙啞如裂帛,“你不準死!你若走,我就算逆天弒神,也要把你從黃泉拽回來!”
血鏈纏陣,金焰微顫,即將潰散的回天引竟被硬生生穩住一線。
陣心之中,云知夏睫毛輕動,緩緩睜眼。
她看見了——透過翻涌的火光,看見那個曾冷眼看她咽氣的男人,如今滿身傷痕、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困的孤狼,用盡一切方式撕扯命運的枷鎖。
她指尖微動。
一縷暖流自心口蔓延,那是藥心影那一滴識海之血種下的生機,微弱卻堅韌,如春芽破土,悄然激活了她體內最后一絲藥感。
她抬手結印,動作緩慢卻無比堅定,九燈殘焰應指重燃,幽藍火光再度交織成壁,將潭心徹底封鎖。
外界喧囂、怒吼、拍打,盡數被隔絕于光幕之外。
她靜靜望著水中倒影。
那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唇無血色,七竅猶帶血痕,可那雙眸子——卻不再只是前世藥師的冷靜疏離,不再只是對生死的漠然掌控。
此刻,映在水中的,是一雙終于學會共情的眼睛。
有痛,有憐,有不舍,更有決絕。
她不是不貪生,不是不愛這人間煙火。
她只是更怕——怕自己活著,卻救不了想救的人;怕醫術通天,卻護不住一顆真心。
所以這一燒,燒的是命,不是心。
她以身為藥,煉的是續命之方,更是斬斷宿命輪回的刀。
光壁閉合剎那,她聽見蕭臨淵一聲怒吼,撞向屏障,震得整座山崖簌簌落石。
“云知夏!你要走,先殺了我!”
她閉上眼,唇角輕輕一彎,無聲呢喃:“王爺,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完。”
潭外,墨二十三立于斷橋殘垣之上,手中刀鋒低垂,默然無言。
他知道,主上違令放行,已是背叛。
可那一聲“來不及了”,讓他終究收了手。
風停火盛,藥心潭重歸寂靜,唯有金焰不熄,守護著一場無人能擾的生死涅槃。
七日未至,天地屏息。
而命運的齒輪,已在烈火中悄然逆轉。